左路军的帅帐,比海陆川军那座临时充数的兽皮帐篷,大了何止十倍。巨大的兽皮地图铺满了大半个地面,代表兵力部署的各色小旗密密麻麻,将黄沙坳至鬼哭峡的每一处险要都标注得清晰无比。帅案由整块的阴沉木打造,厚重如山,上面堆满了来自各营的军报、辎重清单以及潘崇策签发的调兵符节。帐中燃着数盏巨大的牛油灯,火苗跳跃,将帐内人影拉得摇曳不定,也驱散了几分荒漠夜寒带来的湿冷。
林自强端坐于帅案之后。那柄象征着潘崇策权柄的“镇岳”古剑,并未悬挂于壁,而是直接横置于案头触手可及之处。暗沉的玄色剑鞘在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如同蛰伏的凶兽。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左路军主将制式玄甲,肩吞兽口,腰束玉带,深蓝色的侯爵大氅披在身后。半月前重伤初愈的苍白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被荒漠风沙磨砺出的、如同古铜般的刚毅色泽。眼神沉静依旧,但那沉静之下,却多了几分手握重兵、执掌生杀后自然沉淀的威严与厚重。
案前,李寒松、赵破虏、孙猛、周铁山等新任命的雷音境副将、钢骨境偏将肃立。石猛、柳文渊亦在其列。营中气氛肃穆,众人正在听取柳文渊关于近期荒漠沙蜥异常聚集及楚军调动的最新推演。
“……沙蜥群正向‘黑石戈壁’方向大规模移动,其规模远超以往任何一次兽潮。斥候在戈壁边缘发现了多处临时挖掘的巨大地穴,深不见底,且有浓烈的硫磺气息溢出,疑为沙蜥王新选定的巢穴。同时,楚军‘黑狼旗’部前锋营已抵近鬼哭峡东侧‘秃鹫岭’,与我军前哨营发生过小规模冲突,似有试探之意。”柳文渊的手指在地图上快速移动,声音带着一丝凝重,“更关键的是,三日前,一支伪装成流民的楚军小队在‘死水洼’附近被截获,其携带的密信中提及‘货将于月圆之夜自西而来’……此‘西’,正是建武军防区方向!结合之前影爪妖蝠截杀我伤兵队伍之事,属下推断,楚军极可能欲借月圆之夜、荒漠能见度最低之时,利用鬼哭峡这条秘径,向秃鹫岭前线输送一批至关重要的‘货物’!此‘货’,若非攻城重器,便是……”
柳文渊话音未落,帐外陡然传来一阵喧哗!并非敌袭的号角,而是一种混杂着马蹄声、尖细的呵斥声、以及士卒压抑惊呼的混乱。
“左路军主将何在?监军大人到——!”一个极其高亢、带着明显阉人特有尖利腔调的声音,如同锥子般刺破帅帐的肃穆,狠狠扎了进来!
帐帘被粗暴地掀开!一股混合着浓烈脂粉香和冰冷寒气的怪风猛地灌入!吹得案头灯火剧烈摇曳!
帐内众将脸色皆是一变!监军?!
只见一队身着华丽锦袍、腰挎绣春刀的宫廷侍卫率先涌入,眼神倨傲,分列两侧。随后,一名身着正三品内侍监蟒袍、头戴镶玉乌纱帽的中年宦官,在两名捧着拂尘的小太监搀扶下,缓步踱入帐中。
此人面皮白净,保养得宜,不见一丝皱纹,唯有一双狭长的丹凤眼,眼尾微微上挑,开阖之间精光流转,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阴鸷。他行走间,蟒袍下摆纹丝不动,步履轻盈无声,周身却隐隐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元力波动——赫然是雷音境初成!只是这雷音气息,阴柔诡谲,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源自深宫的阴寒湿冷之气,与林自强、李寒松等军中雷音境的刚猛雄浑截然不同!
内侍监军!雷音初成!
吴珣的刀子,来得比荒漠的风暴更快!
“咱家曹振安,奉陛下圣谕、内侍总管吴公手令,特来左路军监军视事。”那宦官曹振安站定,尖细的嗓音带着一种粘腻的穿透力,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扫过帐内每一个将领的脸,最终落在端坐帅案后的林自强身上,嘴角勾起一丝极其细微、却毫无温度的弧度。“林侯爷,哦不,现在该称林将军了?少年得志,执掌重兵,真是可喜可贺啊。”
他嘴上说着“可喜可贺”,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暖意,只有浓浓的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讽。
林自强缓缓起身。玄甲摩擦发出低沉的金铁之声。他目光平静,迎向曹振安那双阴鸷的丹凤眼,抱拳行礼,声音沉稳,听不出喜怒:“末将林自强,恭迎监军大人。”姿态无可挑剔,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并未因对方身份和修为而有丝毫卑躬屈膝。
“免礼。”曹振安随意地挥了挥保养得如同女子般白皙的手,目光却越过林自强,落在了帅案上那柄横置的“镇岳”古剑上。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脸上堆起虚伪的笑容:“潘帅将‘镇岳’都赐予将军了,看来对将军是寄予厚望啊。咱家此来,也是奉旨襄助将军,整肃军纪,督励将士,共御外敌。毕竟……”他拖长了音调,意有所指,“这左路军,肩负着象州门户安危,不容有失。若是出了什么纰漏,或是被某些……年轻气盛、经验不足之人带错了方向,误了军国大事,陛下和吴公那里,咱家也不好交代不是?”
字字句句,夹枪带棒!名为襄助,实为掣肘!暗指林自强年轻气盛,经验不足,更隐隐以吴珣和皇帝压人!
帐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石猛怒目圆睁,钢骨境的气息几乎要压制不住!李寒松眉头紧锁,手按上了腰间佩刀。赵破虏、孙猛、周铁山等将领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这监军甫一到来,便如此咄咄逼人,丝毫不将主将放在眼里!
林自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沉静的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寒芒。他微微侧身,让开主位,声音依旧平稳:“监军大人远来辛苦,请上座。军情紧急,末将正与诸将商议年后主动出击、扫荡黄沙坳、打通鬼哭峡之策,还请监军大人示下。”
“主动出击?”曹振安细长的眉毛一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并未落座,反而踱步到巨大的地图前,用戴着翡翠扳指的手指,漫不经心地划过代表荒漠和鬼哭峡的区域,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啧啧,林将军果然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这黄沙坳是什么地方?沙蜥的老巢!鬼哭峡又是什么地方?楚军和那些鬼蝠盘踞的死地!将军新掌左路军,立足未稳,将士疲惫,粮道时受袭扰,此刻不固守营盘,稳扎稳打,反而要深入险地?此乃……匹夫之勇!非智者所为!”
他猛地转身,目光锐利如针,刺向林自强:“咱家身为监军,负有规谏主将、匡正军略之责!此策,太过冒进!断不可行!依咱家之见,当以稳固防线、清剿小股袭扰为先!待后方粮道稳固,援兵充足,再图进取不迟!”他直接否定了林自强的战略,扣上了“匹夫之勇”的帽子,更抬出了监军的“规谏”之权!
“你放屁!”石猛再也忍不住,须发戟张,巨大的战锤咚地一声顿在地上,震得地面微颤,“不主动出击,难道等着沙蜥和楚狗把我们困死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吗?!那沙蜥王就在黑石戈壁憋着坏!楚狗要在月圆之夜运‘货’过鬼哭峡!不趁现在打掉,等他们准备好了,我们这两万人够填牙缝吗?!”
“大胆!”曹振安身后一名锦袍侍卫厉声呵斥,手按刀柄,“竟敢对监军大人无礼!”
曹振安却抬手止住了侍卫,脸上非但没有怒意,反而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他看也不看石猛,目光扫过帐中其他将领,尤其是赵破虏、孙猛等新调拨来的将领,声音忽然变得“语重心长”:
“石将军性情中人,咱家理解。不过,为将者,当谋定而后动,岂能意气用事?林将军年少锐气,急于建功,咱家也理解。但打仗,是要死人的!是要用我南汉儿郎的性命去填的!”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蛊惑,“在座的诸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身经百战。你们说说,是固守待援、步步为营稳妥?还是贸然深入荒漠绝地、去捅那沙蜥王和楚军的马蜂窝稳妥?”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赵破虏:“赵将军,你资历最老,你说说看?”
赵破虏脸色微微一僵,感受到曹振安那带着无形压力的目光,又瞥了一眼案头那柄沉默的“镇岳”和林自强平静无波的脸,嘴唇动了动,终究低下头,含糊道:“末将……唯林将军与监军大人之命是从。”
曹振安眼中闪过一丝得意,又看向孙猛、周铁山:“孙将军?周将军?”
孙猛和周铁山也面露难色,不敢与曹振安对视,更不敢看林自强,只能含糊应和。
拉拢!赤裸裸的分化拉拢!用监军的身份和“稳妥”的名义,动摇军心,分化林自强对新调拨将领的掌控!更是在林自强刚刚提出战略、立足未稳之时,当头一棒!
柳文渊脸色煞白,手指在袖中掐得发白。李寒松眉头紧锁,眼神在曹振安和林自强之间游移。石猛气得浑身发抖,却又被林自强一个眼神死死压住。
林自强站在原地,玄甲在灯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他仿佛没有听到曹振安那番诛心之言,也没有看到诸将的动摇。他的目光,依旧落在地图上那片代表黑石戈壁和鬼哭峡的阴影区域,眼神深邃,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
帐内一时陷入诡异的沉默。只有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帐外愈发凛冽的寒风呜咽。
曹振安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脸上虚伪的笑容更盛,他踱步到帅案旁,目光再次落在那柄“镇岳”古剑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和忌惮。
“林将军,”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口吻,“咱家知你心系战事,急于破局。但饭要一口一口吃,仗也要一步一步打。固守,未必无功。只要守住这黄沙坳,不让妖物和楚军突破,便是大功一件!至于主动出击……呵呵,”他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将军麾下虽有两万之众,然新锐居多,更兼海陆川军这等……杂牌新军为骨干。贸然出击,万一有个闪失,损兵折将是小,动摇我象州整个左翼防线,这责任……将军,你担得起吗?咱家这监军,又该如何向陛下和吴公交代?”
“杂牌新军”四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石猛和所有原海陆川军将士的心上!
林自强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曹振安,目光平静地扫过帐中诸将,扫过赵破虏躲闪的眼神,扫过孙猛、周铁山的迟疑,最后,落在了那柄横于案头、沉默如山的“镇岳”古剑之上。
他伸出手,并非去握剑柄,而是用指节,在冰冷厚重的剑鞘上,轻轻叩击了三下。
笃!笃!笃!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如同沉闷的战鼓,敲在每个人紧绷的心弦上。
整个帅帐,瞬间落针可闻。连曹振安脸上的假笑都僵住了。
林自强收回手指,目光终于转向曹振安,那眼神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万钧雷霆,让曹振安这雷音初成的内侍高手都感到一丝莫名的心悸。
“监军大人所言,‘固守待援’确为稳妥之策。”林自强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种斩金截铁的冷硬,“然,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敌欲动,我岂能坐以待毙?沙蜥王移巢黑石戈壁,集结重兵,其势已成!楚军借月圆秘运‘货物’,其锋将露!此二者,已成合击之势,如双刀悬顶!待其蓄势完成,锋芒毕露之时,我左路军再想‘固守’,恐已无险可守,无粮可依!届时,非是我军出击与否的问题,而是能否在这荒漠之中,为南汉守住最后一道屏障、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问题!”
他踏前一步,玄甲铿锵,深蓝色的大氅无风自动,一股沉凝如山、却又锐利破岳的气势轰然爆发!那气势并非针对曹振安的修为压制,而是统兵大将执掌虎符、号令千军的无上威仪!
“本将既受潘帅重托,执掌左路,持‘镇岳’剑,便当以战局为重,以将士性命为念!敌寇刀锋已亮,我岂能坐视其磨刀霍霍?!”
“年后主动出击,扫荡黄沙坳,打通鬼哭峡,非为冒进,实为破局!为死去的袍泽复仇!为活着的将士挣一条生路!为我南汉,斩断伸向象州腹地的魔爪!”
“此策,本将意已决!”
林自强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九天惊雷炸响帅帐,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将听令!”
他目光如电,扫过李寒松、石猛、柳文渊,最终落在脸色变幻的赵破虏、孙猛、周铁山等人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明日卯时,各营主官,呈报所部整训、战备详情!”
“三日后,本将亲临各营校阅!”
“七日后——”
林自强右手猛地抬起,指向地图上那片代表黑石戈壁的狰狞标记,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带着破开一切阴霾的决绝:
“兵发黑石戈壁!”
“用沙蜥王的头颅,祭我左路军开锋第一战!”
“末将遵令!”李寒松第一个抱拳应诺,声音洪亮,眼中战意升腾!
“遵令!”石猛狂吼,战锤顿地!
柳文渊深深一揖。
赵破虏、孙猛、周铁山等人被林自强那决绝的气势和无形威压所慑,又瞥见案头那柄沉默的“镇岳”,心中一凛,终究不敢再迟疑,齐齐抱拳:“末将遵令!”
曹振安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变得阴沉无比。他看着林自强,看着帐中瞬间被点燃战意的诸将,看着那柄仿佛在无声咆哮的“镇岳”古剑,狭长的丹凤眼中,阴鸷的光芒疯狂闪烁,如同毒蛇吐信。
他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娃娃将军,竟如此强硬!如此难缠!丝毫不给他这监军面子!更没想到,他一番挑拨分化,竟被对方以雷霆手段和凛然气势瞬间压服!
帅帐之外,寒风卷着雪沫,敲打着厚重的兽皮帐帘,发出呜咽的声响。帐内,灯火通明,战意如沸。林自强玄甲深氅,挺立如枪,目光锐利如刀,直刺帐外无边的黑暗。
七日后。
兵锋所指,黑石戈壁!
这柄刚刚执掌左路大军的利剑,已然发出震彻荒漠的龙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