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那是老糊涂了!”张译拽着王曼琪往楼道里跑,后颈的衬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半截晒成麦色的皮肤。身后的西红柿“啪”地砸在电动车座上,橙红的汁水溅得满地都是,像一滩没擦干净的夕阳。王曼琪被他拽得踉跄,帆布书包的带子滑到胳膊肘,里面的书哗啦啦掉出来,《婚姻法》的封皮在阳光下白得晃眼——那是她前阵子备考时买的,此刻倒像是在无声地嘲讽这场荒唐的戏。她心里暗骂:这戏演得比想象中累,早知道当初就该跟爸妈硬碰硬,也比在张家当猴耍强。
楼道里的声控灯被脚步声震亮,昏黄的光线下,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红砖,像老人皲裂的皮肤。张父正在三楼的家门口练太极,一招“云手”刚摆到一半,听见楼下的吵嚷,趿着的蓝色拖鞋在水泥地上蹭出“沙沙”声。他探出头往下看,看见王曼琪的瞬间,招式猛地一乱,左手没扶住右手,差点闪了腰。“咋回事?这不是……王家丫头吗?”他的声音带着点惊惶,像是见了什么不该见的东西,“你咋敢踏进我们楼?你妈上次在二楼骂我‘占着茅坑不拉屎’,忘了?”
“爸,她是我女朋友。”张译把王曼琪往身前推了推,她的后背“咚”地撞上冰冷的墙壁,凉得一哆嗦。楼道里的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带着股潮湿的霉味,吹得她汗毛都竖起来了。张译的手在她背后悄悄捏了捏,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渗进来,像在说“别慌,有我”。
王曼琪深吸一口气,想起昨晚跟张译在小区长椅上商量的台词。那时候他手里转着个空矿泉水瓶,说“我爸妈吃软不吃硬,你就装可怜,多喊几声叔叔阿姨”。她此刻手指绞着书包带,帆布被捏出几道褶子,声音尽量放得温柔,像浸了水的棉花:“叔叔阿姨,我知道两家以前有误会,积怨挺深的。但我跟张译是真心的,求你们成全我们。”
“真心?”张母刚追上来,气喘吁吁地扶着楼梯扶手,听见这话冷笑一声。她从蓝布围裙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裹着半块被咬过的馒头,馒头上的牙印深得能看见里面的麸皮。“去年你妈在楼道里骂我,说我家吃的馒头比她家狗食还差,这话你听见没?”她把馒头举到王曼琪眼前,带着股发酵后的酸气,“现在跟我谈真心?你妈扔我咸菜坛子的时候,咋没想过有今天?”
王曼琪的脸“腾”地红了,从耳根一直烧到脖子。她当然记得那事:去年夏天王母晒了一阳台咸菜,看见张母在楼下翻垃圾桶,就站在阳台上指桑骂槐,说“有些人穷疯了,连别人扔的烂菜叶都捡”,末了还顺手抄起咸菜坛子扔下去,玻璃碴子溅了张母一裤腿。她此刻张了张嘴,喉咙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张译忽然咳嗽一声,打破了尴尬。他挠了挠头,头发被抓得乱糟糟的,一脸为难地说:“妈,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曼琪说了,以后她天天给您买肉包子,猪肉大葱馅的,热乎的,比狗食强一百倍,不,一千倍。”
“你!”张母气得手指发抖,指着张译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狠狠跺了跺脚,“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胳膊肘往外拐的!”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张父赶紧打圆场,伸手往屋里拽老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恳求,“先回家说,楼道里人来人往的,别让邻居看笑话。李婶那嘴,能把白的说成黑的。”
张母被拽得踉跄了一下,狠狠瞪了王曼琪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往屋里走。王曼琪跟着张译踏进张家的门,一股淡淡的鱼腥味扑面而来。客厅不大,摆着套掉漆的红木沙发,对面的旧鱼缸里,几条小金鱼在浑浊的水里慢悠悠地游,缸壁上结着层绿藻。墙上贴着张译小时候的奖状,“三好学生”“运动会第一名”,边角都卷了,旁边还贴着张泛黄的“五好家庭”奖状,照片上的张父张母比现在年轻得多,中间的小男孩扎着羊角辫,应该是小时候的张译。
张母往沙发上一坐,蓝色的碎花抱枕被她压得变了形,露出里面的棉絮。她指了指对面的小马扎,语气硬邦邦的:“坐吧,我倒要听听,你们俩是咋勾搭上的。”
“就……就上次在超市,她帮我抢了最后一包薯片。”张译编起瞎话来脸不红心不跳,手却在背后给王曼琪比了个“1”——昨晚商量好的第一套方案,说他们是在超市结缘的。“我觉得她人挺好,不像她妈那么凶,说话轻声细语的。”
“我也是,”王曼琪赶紧接话,眼睛瞟着鱼缸里的金鱼,有一条尾巴是白色的,正围着水草转圈圈。她手指无意识地敲着膝盖,发出“哒哒”的轻响,“张译帮我修过自行车,上次车链子掉了,他蹲在路边给我修了半天,满手都是油,比我爸强多了,我爸连螺丝都拧不紧。”
这话倒不算全是瞎话。上个月她骑车去图书馆,车链子突然掉了,正好撞见张译从网吧出来,他二话不说蹲下来帮她修,手指被链条刮出个小口子,还笑着说“这点伤算啥,当年爬树摔得比这狠”。
张父摸着下巴上的胡茬,胡茬花白了大半,扎得手心有点痒。他忽然开口,声音慢悠悠的,像在掂量什么:“你们俩要真处对象,打算啥时候结婚?”
王曼琪和张译同时一愣,对视的瞬间,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慌乱。王曼琪的心跳“咚咚”地撞着胸口,像是要跳出来。她昨天只跟张译商量到“怎么让双方父母相信在恋爱”,压根没提结婚的事。
张译先回过神,挠了挠耳朵,声音含糊得像含了口棉花:“不急,先处着,等……等攒够钱再说。彩礼、婚房,都得准备不是?”
“攒钱?”张母立刻炸了,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从沙发上弹起来,指着张译的鼻子骂,“你那点工资够干啥?上个月还跟我借钱买游戏机!我看你们就是骗我们!王家丫头,你是不是跟你妈串通好了,想骗我们家的钱?”
“我们没骗你!”王曼琪也站起来,小马扎的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吱呀”声。她从包里掏出两张电影票,是昨晚特意去电影院买的,《爱在黎明破晓前》,情侣座,座位号连在一起。“我们今晚就去看电影,情侣座!不信你看票!”
她把票递过去,手有点抖。张母狐疑地接过来,眯着眼睛看了半天,又翻过来调过去地瞅,像是在验钞票的真假。张父也凑过来看,指着票上的座位号说:“还真是情侣座,13排14号,这号选得还挺用心。”
张母的脸色缓和了点,却还是把票扔回给王曼琪,票角被她捏得皱巴巴的。“看场电影算啥?当年你爸追我,还带我去北京天安门呢!”她说着,眼角的余光瞥见王曼琪掉在地上的《婚姻法》,忽然“咦”了一声,弯腰捡起来,“你还看这个?咋,想提前研究怎么分家产?”
“不是的阿姨,”王曼琪赶紧解释,脸颊又开始发烫,“我前段时间想考法律相关的证,就买了本书看看,还没看完呢。”
张父接过《婚姻法》翻了两页,忽然叹了口气:“其实吧,当年的事,我也觉得对不住王家。你爷爷是个好人,被我们家那口子坑了,唉……”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点愧疚,“只是你妈那脾气,见了我就骂,我也没法跟她赔罪啊。”
“赔罪?现在说赔罪晚了!”张母在旁边嘟囔,却没再像刚才那样激动,反而起身往厨房走,“行了行了,中午在这儿吃饭吧,我冰箱里还有块排骨,给你们俩补补。”
王曼琪和张译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张译朝她挤了挤眼,嘴角偷偷扬起个弧度,像是在说“看,我就说我妈吃软不吃硬”。
厨房里很快传来切菜的声音,“咚咚咚”的,很有节奏。张父给王曼琪倒了杯白开水,杯子上印着“欢度春节”的字样,一看就是很多年前的旧物。“丫头,你别怪你阿姨,她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当年你奶奶把你爷爷气病了,她心里也不好受,只是拉不下脸。”
王曼琪捧着水杯,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她看着鱼缸里的小金鱼,忽然觉得,这两家人像被一堵无形的墙隔开了几十年,墙这边是怨恨,墙那边是愧疚,而她和张译,就像墙头上悄悄蔓延的藤蔓,不知不觉间,已经把两边连在了一起。
张译在旁边偷偷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说:“看见没,有戏。晚上看完电影,我请你吃麻辣烫,加双份鱼丸。”
王曼琪瞪了他一眼,嘴角却忍不住往上翘。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灰尘在光里跳舞。她忽然觉得,这场假意的恋爱,好像有了点不一样的味道,像张母正在炖的排骨,慢慢熬出了点香。
厨房的门开着,张母的声音传出来,带着点不耐烦,却没了之前的火气:“张译,过来帮我择菜!王家丫头,你也过来,让我看看你会不会干活,别是个娇生惯养的主!”
王曼琪站起来,跟着张译往厨房走。经过客厅时,她又看了一眼墙上的“五好家庭”奖状,照片上的张母笑得眉眼弯弯,一点也不像刚才那个要扔西红柿的女人。她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人心都是肉长的,再深的结,慢慢解总能解开。”
或许,他们真的能解开这两代人的结。王曼琪深吸一口气,闻到了排骨的香味,混着点青菜的清爽,心里忽然踏实了许多。她看了眼身边的张译,他正朝她挤眉弄眼,花衬衫的袖子卷起来,露出胳膊上的小疤痕。她忽然觉得,这场戏,就算演下去,好像也没那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