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背书如同春风，吹散了月港上空最后一丝疑虑。
文贵雷厉风行，筹建“技工学堂”的各项事宜立刻从暗中筹划转向公开推进，虽然这“公开”目前仍局限于月港的核心圈层。
顾云卿再次拜访了那位精于勾股测量的“李疯子”李振泉。这一次，他不再是暗中观察，而是直接亮明了身份，带来了文贵的亲笔聘书和一份颇为丰厚的安家银。
昏暗的斗室内，李振泉捏着那份聘书，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年过三十，面容清癯却带着长期不得志的郁气。
锦衣卫千户亲自登门，带来的不是枷锁，而是聘书，这让他恍如梦中。
“文……文部堂……太子少保大人……真的愿意用我这等……屡试不第的腐儒？”他的声音带着颤抖。科举失意，几乎磨掉了他所有的自信。
顾云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文部堂求的是真才实学，而非八股文章。李先生于算法、测量之能，正是朝廷急需。部堂言，学堂初立，百端待举，聘先生为‘算学格物科’首席教习，授正八品儒林郎衔（虚衔，表地位），月俸二十两，专司教授算学、几何及测量绘图之术。望先生勿要推辞，共襄盛举。”
“正八品……月俸二十两……”
李振泉喃喃道。
这对于一个靠代写书信为生的落魄生员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更是社会地位的巨大提升。
他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衫，对着月港方向深深一揖：“振泉……振泉叩谢部堂知遇之恩！必竭尽驽钝，以报万一！”
相比李振泉的激动，匠户之子陈阿木的反应则更为朴实，也更为忐忑。
当他得知朝廷的大官要请他去“教书”，第一反应是惊慌。
“大人，小人……小人是匠籍，身份低微，怎能……怎能做教习？而且，小人的手艺，都是爹娘和师父手把手教的，只会做，不会说啊！”
陈阿木搓着满是老茧的手，一脸为难。
顾云卿早已料到此类情况，依照文贵吩咐，耐心解释：“陈师傅不必过谦。文部堂看重的是你巧思妙手，非你出身。聘你为‘匠作实操科’特聘匠师，无官身，但薪俸参照教习，月银十五两。无需你长篇大论，只需将你所擅长的榫卯、微雕、机括拆解之技，于作坊内，一步步做给学员看，同时，会有王待诏手下的人，帮你将步骤、要点记录下来即可。”
听闻无需像夫子一样讲课，只需“动手”，而且有如此高薪，陈阿木紧绷的神情才稍稍放松，犹豫片刻，终究点了点头。十五两月银，足以让他的家人过上完全不同的生活。
最为顺利的反倒是那位格物秀才沈拓。
他本就对八股科举深恶痛绝，沉迷于格物之学，如今得知有文贵这等大员愿意支持“杂学”，并设立学堂专门研究传授，简直是喜出望外，当即应允，愿意出任“格物原理科”教习，将他多年研究的杠杆、光学、力学心得，倾囊相授。
三位核心教习人选初步落定，文贵心中稍安。但如何教学，成了下一个难题。
这一日，文贵将李振泉、陈阿木、沈拓，以及王良、刘匠头、老帆头、安东尼奥的通译，都召集到了临时划定为学堂区域的一处宽敞旧库房内。
库房经过简单修葺，摆上了粗糙的木制桌凳，前方立着一面用锅底灰涂黑的墙壁权当黑板，空气中还弥漫着石灰和木料的味道。
“今日请诸位前来，非为虚礼，实为议定这学堂，究竟该如何教，学生该如何学。”文贵开门见山，“诸位皆是一时之选，然所长不同，教法亦当有别。还望畅所欲言。”
李振泉首先开口，带着士子的矜持：“部堂，既然名为学堂，自当有学堂规制。当以《九章算术》、《算法统宗》为基础，授之以勾股、测量、绘图之法，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学生需熟记公式，勤做习题，方能打下坚实根基。”
他这番话，还是传统书院的思路。
他话音刚落，陈阿木就忍不住小声嘟囔：“记那些劳什子作甚……俺看，直接拿着家伙什儿干就是了，干多了，自然就会了……”
沈拓则提出不同看法：“李兄所言固然在理，然格物之学，重在明理。譬如杠杆，为何省力？需讲明力臂、重臂之关系。譬如炮弹出膛，为何能飞远？需涉及力道、角度、风阻。学生需先明白‘为何’，方能更好地‘如何’。”
刘匠头和老帆头在一旁听得云里雾里，他们对什么公式、原理全然不懂，只觉得这些读书人说得玄乎。
安东尼奥通过通译了解后，也耸耸肩，表示他的经验更多来自于反复试验和手感，很难用明确的“道理”讲出来。
王良默默听着，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着各方的观点和分歧。他意识到，最大的问题在于，李振泉、沈拓代表着“学理”，陈阿木、刘匠头等代表着“经验”，而安东尼奥则代表着另一种不同的“经验体系”。三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文贵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了然。他沉吟片刻，提出了一个折中且务实的方案：
“诸位之见，皆有道理。然我学堂之初衷，在于致用。故本部堂以为，可试行‘三法并行’之制。”
“其一，设立‘讲堂’，由李教习、沈教习主持，传授算学、几何、格物之基本原理。不求学生立刻成为算学大家，但求知其大概，明白所学技艺背后之数理根基。”
“其二，设立‘工坊’，由陈匠师、刘匠头、老帆头及安东尼奥先生指导，进行实地操作。造船、制帆、铸炮、修械，皆在工坊中完成。此为根本，让手艺落到实处。”
“其三，设立‘研讨录’，由王待诏统筹。凡工坊所遇难题，操作所循步骤，皆需尽量记录。同时，讲堂所授原理，需尝试与工坊实践相互印证。譬如，沈教习讲杠杆原理，便可至工坊，观摩起重机吊装火炮，看其如何省力。陈匠师遇到难以解释的技艺关窍，亦可求教于李、沈二位，看能否用数理表述。”
他环视众人，最后道：“我等不必强求立刻融合贯通，但需搭建起沟通之桥梁。让学理指导实践，让实践验证并丰富学理。如此，经验方能传承，技艺方能进步。”
这个方案，兼顾了各方特点，目标明确，又留有缓冲余地。
李振泉、沈拓觉得自己的学问有了用武之地；陈阿木等人也觉得压力小了许多，只需专注于自己擅长的“动手”；王良则找到了将一切系统化的切入点。
“便依部堂之法！”众人纷纷附和。薪火，终于在这间简陋的旧库房中，找到了最初的燃烧方式。
接下来，便是等待第一批学员的到来，看这微弱的火种，能否真正点燃一场革新的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