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本名为《大明英雄谱》的册子,不知从何处而起,在茶楼酒肆、乡野坊间悄然流传。
无人知晓其作者,正如当年阉党炮制的《东林点将录》一般,其用心之险恶,如出一辙。
这《英雄谱》表面歌功颂德,为崇祯朝的重臣名将排列座次,赠予诨号,看似风光无限。
然而,字里行间浸透的,却是最为阴毒的诛心之笔。它将国之干城,生生描绘成啸聚山林的草寇,将忠臣良将的功业,扭曲为另有所图的经营。
例如,那高居榜首的辽东督师袁崇焕,被册子安上了一个“及时雨”的诨号。
此号源于《水浒》,看似称赞他解危济困,如同宋江。然而在当下的语境里,这无异于暗示他广施恩惠,收买军心,结交天下豪强,其麾下关宁铁骑只知有袁帅,而不知有朝廷。
一句“及时雨”,便将一个国之柱石,悄然涂抹成了拥兵自重、意图不明的潜在枭雄。
若问这《英雄谱》上排名第二者是何人?正是当朝首辅,钱龙锡。他被“誉”为“赛诸葛”。
这诨号看似褒扬其智计超群,运筹帷幄,实则是将他比作那权倾朝野、事必躬亲的蜀汉丞相。潜台词便是:陛下深居九重,而朝政皆决于钱氏之手,此非权臣而何?寥寥三字,便将一个鞠躬尽瘁的首辅,打成了架空君主的“当代曹操”。
自第三把交椅起,这谱上所列,便尽是朱由检改革赖以支撑的栋梁,亦是旧党眼中的“皇帝爪牙”:
第三位,“玉麒麟”卢象升:他麾下近卫营骁勇善战,对卢帅唯命是从。这“玉麒麟”的美誉,暗讽其如卢俊义一般,名望过高,兵力过盛,已非人臣之相。
第四位,“霹雳火”孙传庭:他治军严酷,作战勇猛如火。此号看似勇武,实则暗示其人性情暴戾,专断独行,犹如一把不受控制的烈火。
第五位,“黑旋风”瞿式耜:身为左都御史,他执掌风宪,纠劾百官,行事果决,不留情面。这“黑旋风”便是讥讽他如同李逵,是个不分青红皂白、只知挥舞法条板斧的酷吏。
第六位,“智多星”杨嗣昌:他执掌海关,开创性的税制改革盘活了国库,却也断了无数人的走私财路。“智多星”在此,便是骂他诡计多端,与民(士绅)争利,是朝廷的“敛财鹰犬”。
第七位,“小旋风”李岩:身为吏部尚书,他大力推行“考成法”与财产公示,搅动了官场这潭死水。“小旋风”之名,意在指责他凭借吏部之权,肆意提拔亲信,排斥异己,在官场掀起阵阵歪风。
第八至第十位,分别是 “神机军师”李邦华、“没遮拦”荆本澈 以及 “大刀”洪承畴。这些诨号无一不是表面颂其勇武韬略,内里却将他们描绘成割据地方、骄横跋扈的军阀形象。
当然,这份用心险恶的《大明英雄谱》并未止步于袁督师。其余一众被今上倚为肱骨、在边关浴血奋战的将领,也未能逃过这看似褒扬、实则暗藏毒刺的编排。
四川卫指挥使马祥麟,因其骁勇善战、每役必身先士卒,被安上了“小赵云”的名号。这诨号看似颂其勇毅,实则以“小”字暗贬,更将其比作虽勇却难独当一面的护卫之将,暗示他不过是一介匹夫之勇,难堪主帅大任。
陕西总兵周文郁,治军严整,威震西陲,却被冠以“关云长”之称。
此号看似赞其忠义无双,实则是将他比作那刚而自矜、最终败走麦城的末路英雄,其用心之恶毒,在于悄然埋下“功高震主、刚愎取祸”的谶语。
延绥总兵黄得功,箭术超群,屡于万军中射杀敌酋,因而得了个“小李广”的诨名。
这看似是称赞其射术堪比飞将军,实则却是借李广一生难以封侯的典故,影射他虽有微功,却无大略,命运多舛,终难得到朝廷的真正认可,以此离间其与朝廷的关系。
这本悄然流传的《大明英雄谱》,自然也未缺席辽东这片烽火之地。
杨御蕃、吴三桂、祖大弼等一众在关外浴血奋战的将领,也都陆续见到了这本册子。他们带着几分好奇,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将册子从头翻到尾,细细找寻。然而,翻来覆去,那上面列满了各路“英雄”的诨号,却唯独不见他们几人的名姓。
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感,混杂着被轻视的恼怒,悄然在几人心中蔓延。
“为何……没有我?”
这几乎是他们共同的心声。
就在吴三桂捏着那本册子,翻来覆去、上看下看,心头那股说不清是失落还是不甘的情绪愈发翻腾之际,后脑勺猛地一痛。
“砰!”
他“嘶”地一声,捂着脑袋回头,正对上舅舅祖大寿那张沉得能滴出水的脸。
“蠢材!这是能细琢磨的东西吗?!”祖大寿劈手夺过那本《大明英雄谱》,“人家挖好了坑,你就真往里瞅?速去督师府,将此物呈报袁督师!一刻不得延误!”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厉色。
吴三桂一个激灵,霎时间如梦初醒——这哪里是什么英雄谱,分明是催命符!那上面的每一个名字,都被架在了火上烤!
他再不敢耽搁,接过被祖大寿揉得发皱的册子,转身便朝着督师府的方向疾奔而去。
那背影,带着几分后知后觉的仓惶。
营口城,辽东都师府
袁崇焕的指尖拂过那粗糙的纸页,目光在那些看似褒扬实则诛心的字句间寸寸扫过。
他读得极慢,极仔细,仿佛要将每一个字的歹毒用心都剖析出来。
随着书页一页页翻动,他的额角已沁出细密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紧绷的侧颊滑落。
待看到那“及时雨”的诨号赫然扣在自己头上时,他持书的手猛地一颤,册子“啪”地一声轻响落在案上。
“此物……好生歹毒!”
他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怒。这哪里是什么英雄谱,分明是一把不见血的刀,刀刀都砍向君臣之间的信任根基。它将戍边大将比作梁山草寇,将朝廷恩赏扭曲为私相授受,其心可诛!
他猛地抬头,看向肃立一旁的吴三桂:“此物从何而来?流传多广了?”
吴三桂被袁崇焕凌厉的眼神慑住,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声音也低了几分:“回督师……城里……城里好些弟兄和百姓都在传看,这册子画得鲜亮,故事也编得新奇,大伙儿……都当个热闹瞧。”
他虽还未全然参透这“英雄谱”背后的歹毒机锋,但袁崇焕额角的冷汗与舅舅那欲要杀人的脸色,让他本能地感到一阵寒意,意识到此物绝非善类。
“糊涂!”
袁崇焕猛地一拍桌案,“立即传我军令!”
他不再有丝毫迟疑,“辽东各军、各卫所,即刻行动,将所有此类画册悉数收缴,一本不得留存!民间流传的,着地方官差协同清查,务必一并搜检干净,集中焚毁!敢有私藏、传阅者,以惑乱军心论处!”
他深知这看似戏谑的册子,实则是腐蚀军心、离间君臣的剧毒,必须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猛的火,将其烧个干干净净。
袁崇焕此举,正是落入了对手精心编织的罗网中央。
这《大明英雄谱》,本身就是一桩算准了反应的顶级阳谋。
他若放任自流,这污名化的种子便会悄无声息地扎根,在军民间滋长出“朝廷默许”的错觉,让那些荒谬的指控逐渐成为茶余饭饭后某种“心照不宣”的事实。
可一旦雷霆震怒,下令收缴焚毁,便等于亲口向天下承认了这册子的分量——若无不可告人之隐衷,何须如此大动干戈,讳莫如深?
这激烈的反应,恰恰坐实了册子内容“戳中了痛处”。
恐慌源于畏惧,畏惧源于真实——至少,在许多不明就里的旁观者看来,逻辑便是如此。
收,是心中有鬼;不收,是默认其说。
袁崇焕已被置于火上,无论他转向哪一边,灼热的铁网都已紧贴肌肤。
他试图扑灭毒焰,却不知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在为对手煽风点火,将更多猜疑的目光吸引到自己身上。
那暗处的执棋者,正冷眼旁观,等待着他在这无形的枷锁中,越是挣扎,便束缚得越紧。
暖阁内,
钱龙锡、杨嗣昌等一众被那本《大明英雄谱》“荣登”榜上的内阁重臣,此刻皆肃立御前,面色凝重。
朱由检却似乎浑然未觉这份紧张。他颇为随意地晃了晃手中那本制作粗糙却流传极广的册子,目光甚至带着几分品评的意味,落在了首页袁崇焕的名字上。
“嗯?你们都看过了?”
他语气轻松,随后竟真的点评起来:“朕觉得……这排名有失偏颇。元素放在第一,怕是难以服众啊。”
“陛下!您……您究竟在说什么呢?!”
钱龙锡闻言,几乎要当场失态。
他看着皇帝那副浑然不觉危险,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模样,内心早已是惊涛骇浪,只想大声疾呼:陛下!这是诛心的利刃,绝非品评文章的谈资啊!
“陛下……您……您莫非真未看出此物的险恶用心?!”
朱由检闻言,终于将目光从册子上移开,抬头看向一脸痛心疾首的臣子,眼神里带着几分纯粹的不解,甚至还认真思索了一下,才肯定地重复道:“朕看出来了啊。这排名确实有失公允,未能客观体现诸卿之功绩。文稚,你觉得谁该排第一更合适?”
钱龙锡身形一晃,险些站立不稳。
他看着皇帝那清澈而困惑的眼神,一股深沉的无力感瞬间席卷全身——陛下他,竟是真心实意地在讨论这“排名”问题!他根本未将此视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攻击,反倒像是在点评一份无关紧要的……榜单?
“陛下!此非论功行赏之榜!此乃……诛心之刃,催命之符啊!”
钱龙锡的声音带着绝望的沙哑,他终于明白,皇帝与他们对这件事的认知,存在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
朱由检闻言,嘴巴微微张开,看向自家首辅的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疑惑,那表情分明在说:“你没事吧?”
“催命符?”
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仿佛听到了什么难以理解的概念,身体甚至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语气里带着十足的不解,“哪里催命了?这不就是一本……嗯,蹭热度的地摊文学吗?编排几个名人的八卦,博人眼球,好多卖几本册子罢了。文稚,你是不是……想太多了?”
他这番现代词汇夹杂的论调,配上那全然不似作伪的困惑神情,让钱龙锡胸口一闷,几乎要呕出血来。
他算是看明白了,陛下他并非故作镇定,他是真真切切地,未曾将此物视作能够动摇国本的致命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