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谷冰屋,月光如水,谭浩的睫毛在睡梦中微微颤动。他翻了个身,右腿无意识地向下一蹬,裹在身上的狐裘毯子“唰”地滑落床脚。小腿蹭过坚硬的檀木床沿,布袜下的皮肤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压痕。
这微不足道的褶皱,却像一枚细针,轻轻拨动了深埋地底、沉睡万古的琴弦。
地壳深处传来极细微的“咔嗒”声,如同尘封的钟摆重新开始摇荡。龙脊岩层中沉眠已久的创世神权柄随之苏醒,循着谭浩那无心的动作,将一抹“守护”的意念,悄然揉进了大地的筋骨。
西南蛮荒的沙砾开始无声汇聚,东海之滨的礁石缓缓抬升,赤褐色的岩脉如同苏醒的巨兽在地下蜿蜒游走。所经之处,冻土消融,冰棱滴落,连最为耐寒的铁树也抽出了点点新绿。
而这一切,榻上之人浑然不觉。谭浩只是迷迷糊糊地蜷缩起来,鼻尖蹭到枕头下那半块凉了的烤红薯,熟悉的甜香混着狐裘的暖意钻入鼻腔,让他的嘴角在睡梦中又上扬了几分。窗外北风依旧呼啸,却在触及冰屋的刹那变得温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拉住。
晨光刺破浓雾时,草原牧民阿木提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赶着羊群去往冰泉。脚下积雪咯吱作响,前方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咚”响。
他下意识抬头,手中的铜铃铛“当啷”一声掉进雪里——视野尽头,一道赤褐色的巨墙如同卧龙,横亘于天地之间,东头隐入云端,西端没入山脊。
“长生天啊!”阿木提跌坐在地,羊皮手套捂住嘴,惊走了几只雪雀。他连滚爬起,踉跄着跑到墙根下。粗糙的石壁摸上去竟是温热的,像被阳光晒透的土炕。更奇的是,以往总翻山越岭来偷羊的狼群,此刻只能蹲在墙那边,用爪子徒劳地扒拉着石壁,发出不甘的呜咽,却再不敢越雷池一步。
“九皇叔显灵了!”消息如野火般借着北风传遍每个角落。卖胡饼的老张头扔下锅铲,任由面饼在铁板上焦糊;绣坊的小娥丢开绣了一半的并蒂莲;连最是老派的老学究也捻着胡须喃喃:“昨日还听孙儿唱那‘扎脖子’的童谣,莫非这墙……真是他梦中一脚踢出来的?”
与此同时,三十里外的山道上,林诗雅驾驭青鸾剑破开晨雾。她束着高马尾,月白道袍被风掀起一角,腰间的星辰玉佩叮咚轻响。三日前接到宗门传讯,说凡界地脉异动,她原以为是灵脉枯竭之兆,此刻望见那蜿蜒不见首尾的巨墙,持剑的手竟微微颤抖。
“停下。”她足尖轻点,青鸾悬停半空,发出清越鸣叫。
指尖触及石壁,传来的触感让她眸光一凝——这并非寻常岩石,而是由无数蕴含温和禁制的符文晶粒凝结而成,感觉如同母亲安抚婴孩的轻拍。再前行半里,墙体自然凹陷成一处半圆避风所,地面浅刻的纹路更是让她呼吸一窒:“这是……《食德铭》?”
她纵身跃上墙头,晨雾如薄纱般拂过墙体。俯身下望,已有百姓在墙根支起蓝色帐篷,茶棚的铜壶喷着白汽,几个孩童嬉笑着将雪球塞进墙缝,清脆的笑声撞击石壁,回荡在天地间。
林诗雅蓦然想起三日前在冰屋外听到的童谣。“冷风来,不怕怕,学学九皇叔把脖扎……”原来,他无意中守护的,远不止是脖颈,而是这天下免受严寒侵袭。
“圣女!”随行的年轻修士气喘吁吁追来,“玄大人传讯,欲在边墙召开‘共治大会’,请您前去坐镇!”
林诗雅转身,道袍拂落石壁上的晨露。她望向雪谷方向,那里的炊烟正袅袅升起,像一根柔软的线,轻轻牵动着她的道心。
另一边,大夏皇宫议政殿内,玄箴的朝靴在青砖上踏出急促的声响。他手中紧攥三份边关急报,眼角的皱纹因激动而深陷——北关守将报,原本意图越境的盗匪竟于墙下止步,甚至有几人帮着百姓搭建茶棚;西域商队称,石墙每隔百里便有天然形成的歇脚处,恰可设栈;最令人惊异的是一块来自西域的石片……
“肃静!”玄箴重重敲下木槌,满殿争议霎时平息。他展开羊皮地图,用朱笔沿石墙划出一道红线:“此非边墙,乃民生走廊。”手指点过沿线标记,“驿站、医馆、学堂,皆可依此兴建。唯有一条铁律——”他目光扫过一众武将,“不得设立军寨,不可驻扎重兵。”
“玄大人此言差矣!”镇北将军拍案而起,“西域妖族十万大军压境,岂可让我等赤手空拳?”
话音未落,殿外马蹄声疾。一名身披积雪的传令兵撞开殿门,怀中信筒还在滴水:“急报——西域妖王遣使送来石片!”
玄箴接过石片,其上歪斜刻着数行字迹:“墙无杀伐之意,我等亦不愿徒增血光。可否……共设一地锅,同涮一锅暖?”他将石片轻轻置于会议桌中央,抬头望向窗外。雪谷方向的晨雾已散,隐约能见冰屋飞檐。
他忽然想起昨夜立于冰屋外听到的平稳鼾声,想起谭浩裹着那条针脚歪斜的围巾、啃着红薯的模样,喉头不禁有些发紧:“诸位可见,他连被子都未曾盖好……而这天下,已学会自行守护了。”
此时的雪谷冰屋内,谭浩在睡梦中又翻了个身。滑落的毯子露出一只光着的脚丫。他含糊地嘟囔着,扯过毯子盖住脚,手指碰到枕下那半块凉透的红薯,便下意识地往怀里搂了搂。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沥小雨,屋檐的冰棱开始融化,水珠“滴答、滴答”地敲在青瓦上。
谭浩皱了皱眉,把脸更深地埋进狐裘里。半梦半醒间,那雨滴声像是在他耳边敲着小木棍。他不耐烦地翻过身,扯过枕头蒙住脑袋,心里模糊地抱怨:“这雨下的……明天晒被子,又得麻烦老家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