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正阳用那把沉甸甸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金融街22号16栋2单元2501号的房门。
随着门轴转动,一股混合着淡淡灰尘和绝对洁净的空气扑面而来,那是长期无人居住、仅靠新风系统维持的空间特有的气息。
他迈步走入,目光所及,瞬间便确认了
——这确实是苏寒的风格,
一种将极简主义推行到近乎冷酷的、属于她的绝对领地。
黑白灰,永恒的基调。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金融街景,但室内的色彩却被严格限定在这三种颜色之中。
白色的墙面冰冷平整,灰色的高级石材地面光可鉴人,却反射不出丝毫暖意,黑色的金属线条冷硬地勾勒着空间轮廓。
没有任何跳脱的色彩,没有任何柔和的过渡,仿佛色彩在这里是一种需要被严格控制的变量。
空旷,是这里唯一的主题词。
客厅大得惊人,却只摆放着寥寥几件家具
——一张看起来价值不菲但线条极其简洁的灰色沙发,
一张同色系的金属茶几,
以及一整面墙的、嵌入式的黑色书柜,
里面空空如也,尚未迎来它的主人。
没有地毯,没有挂画,没有绿植,没有任何彰显个人喜好或生活情趣的摆设。
空间被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统治着,同时也弥漫着一种因缺乏“人气”而产生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功能至上,情感剥离。
一侧墙壁上悬挂着几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处于关闭状态,漆黑的屏幕如同沉默的眼睛。
整个空间更像是一个设计前卫的指挥中心,或者一个高级的样板间,唯独不像一个“家”。
空气里恒定循环的新风,带来的是一种无菌般的、缺乏生命活力的“洁净”。
这里的一切,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两个字
——掌控
对空间的绝对掌控,对环境的绝对掌控,以及对自身情感流露的绝对掌控。
拒绝冗余,拒绝琐碎,拒绝一切可能引发情绪波动的外物。
然而,这种极致的掌控背后,折射出的却是一种同样极致的、将自己与世俗烟火气彻底隔绝的‘孤独’。
不久,福伯和周嫂带着三名手脚麻利的佣人过来了。
一进门,周嫂就忍不住低声惊呼了一声,随即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她环顾四周,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喃喃自语道:
“这房子……这房子怎么感觉这么孤独呢?一点人味儿都没有……”
她这句无心的话语,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入了周正阳的心口。
连一个旁观的佣人都能瞬间感受到的冰冷与孤寂,
那个女孩,是如何日复一日地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或者说,她为何要将自己放逐在这样的环境里?
周正阳站在客厅中央,只觉得那股无形的寒意顺着脚底蔓延至全身。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苏寒并非天性凉薄之人,她可以为了徐天宇倾尽所有,奋不顾身。
可她却为自己选择了这样一座由冰冷线条和绝对秩序构筑的“堡垒”,将自己与外界的热闹和温情彻底隔绝。
这极致的掌控背后,隐藏的是何等沉重的过往与自我放逐?
福伯沉默地环视四周,那双阅尽世情的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心疼。
他轻轻叹了口气,对周正阳低语:“少爷,苏小姐她……心里苦啊。您以后,得多费心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周正阳心中所有复杂的情绪,只留下纯粹的心疼和一股更加坚定的决心。
“开始吧。”他深吸一口气,对带来的佣人们说道。
沉寂的空间终于被打破。
吸尘器的低鸣取代了寂静,
水声和抹布的擦拭声带来了生活的律动,
拆解新购物品包装的窸窣声像是为这座“孤岛”注入新鲜血液的前奏。
一场精心的“软化”与“唤醒”工程开始了。
周嫂带着女佣们专注于卧室与客房。
她们铺上了质地柔软、触感温暖的纯棉床品,选择的依旧是素雅的米白、浅灰,却在细节处增添了细腻的纹理,不再是那种冰冷的平滑。
衣柜里,蓬松的毛巾和柔软的浴袍被整齐挂放,洗漱台上,全套散发着清淡植物香气的洗护用品一应俱全。
厨房里,福伯指挥着人将簇新的厨具餐具清洗归类,
尽管知道苏寒可能很少动用,但他还是细心地往双开门冰箱里放入了一些高品质的矿泉水、牛奶、易于食用的水果和点心。
“总归是个念想,万一饿了呢?”老人如是说。
最大的变化,来自于那些被精心挑选而来的绿色生命。
一株高大的琴叶榕被安放在落地窗边最明亮的位置,宽厚的叶片在阳光下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光;
几盆枝叶舒展的龟背竹和绿意盎然的散尾葵被巧妙地放置在客厅的角落,瞬间柔化了金属与石材的冷硬线条;
甚至在空荡荡的书柜格子上,也点缀了几盆小巧可爱的绿萝和姿态各异的多肉植物。
这些盎然的绿意,如同滴入黑白水墨画中的翠色,瞬间打破了空间的沉寂与绝对秩序,注入了蓬勃的、无法忽视的生机与活力。
一张柔软的米色长绒地毯铺在了沙发前,
几个触感舒适的亚麻靠垫随意地搁置着,
书房里还特意为苏寒准备了一条质地轻盈温暖的羊绒薄毯。
这些细节,无声地诉说着对居住者疲惫时能获得片刻舒缓的关怀。
当最后一盆绿植的叶片被擦拭得青翠欲滴,最后一点浮尘被清理干净,众人再次站在客厅中央时,空间已然脱胎换骨。
午后的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在绿植叶片上跳跃,投下斑驳温暖的光影。
空气中,清洁用品的淡香与植物特有的清新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种令人安心舒缓的氛围。
周嫂满意地拍了拍手,脸上绽放出由衷的笑容:“哎呀呀,这下可好了!这才像个能住人的家嘛!刚才进来那心都跟着凉了半截。”
周正阳看着眼前这焕然一新、充满了生机与暖意的空间,
心中百感交集,既有改造成功的欣慰,
更有对苏寒过往孤独状态的心疼,
种种情绪交织,让他脸上露出一丝哭笑不得的复杂表情。
他拍了拍手,将众人从欣赏成果的喜悦中拉回现实:
“辛苦大家了!咱们得抓紧时间回去,小寒的下午餐还需要我给她送过去,不能耽误了。”
福伯看着自家少爷这前所未有地接地气、为琐事奔波却甘之如饴的模样,眼中满是欣慰,接口道:
“是啊,少爷,这边都妥当了,我们走吧。”
一行人离开了这座已然“苏醒”的大平层,返回周家老宅。
周正阳甚至来不及坐下歇口气,拎起厨房早已备好的、装着精致营养餐食的保温盒,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苏寒的航天公寓。
而福伯,则来到书房,向周老详细汇报了此行所见所为。
他将苏寒那套房子原本令人心惊的冰冷空旷,
以及他们后来如何添置物品、引入绿植,使其焕发新生的过程,一五一十地娓娓道来。
周老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座椅扶手上轻轻敲击,眉头渐渐蹙紧。
他能清晰地想象出那是一种何等缺乏人气的环境,
这让他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心疼。
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本该是鲜活明媚的,为何要将自己的栖身之所,塑造成一座如此决绝的、与世隔绝的孤岛?
他沉默良久,最终对福伯郑重嘱咐道,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关切与托付:
“福伯,以后……你这边若是有时间,就多去帮寒丫头收拾打理一下。那孩子,心思都用在那些大事上了,怕是根本顾不上这些日常琐碎,也……不懂得如何让自己过得舒服点。别让她总是一个人,对着那四面空墙,冷锅冷灶的。”
“是,老爷,我明白了。”福伯恭敬地应下。
他深知,经过此番,苏寒在周老心中的地位已然不同。
周家,正在用一种更细致、更体贴、更家族化的方式,悄然地将这个身怀秘密、内心孤独却又无比强大的女孩,纳入他们坚实的守护羽翼之下。
与此同时,周正阳已经用备用钥匙打开了苏寒航天公寓的门。
屋内一片静悄悄,他知道,她还在阁楼上沉睡,恢复着昨夜耗损的元气。
他将保温餐盒轻轻放在餐桌显眼的位置,动作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她的安眠。
做完这一切,一股强烈的疲惫感终于席卷而来。
他这才想起,自己几乎也是一夜未眠。
从凌晨发现苏寒不在时的担忧焦虑,
到四处寻找无果的坐立不安,
再到后来她回来、拿到钥匙、马不停蹄地安排打扫布置……精神始终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此刻,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强烈的困意便如潮水般涌上。
他没有离开,也没有去打扰苏寒,只是轻轻走到客厅的沙发旁,和衣躺了下去。
沙发还残留着苏寒平日里清冷的气息,但他却在这份熟悉的气息中,找到了一种奇异的安心。
他需要抓紧时间休息一下,为了凌晨能精神饱满地送她去灵枢苑,也为了在接下来她最艰难的几天里,能有足够的精力去陪伴和守护。
在这片短暂的静谧中,他沉沉睡去。
而那把开启了一座“孤岛”新生的黄铜钥匙,正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象征着一段更加深入、更加坚定的守护关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