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缝里的眼睛
阿柱把妹妹阿丫死死按在石缝深处,掌心捂着她的嘴,指缝里能感觉到她牙齿打颤的震动。后背贴着冰冷的岩石,可肩胛骨那里,似乎还残留着母亲最后的体温——就在刚才,母亲把他们塞进石缝时,胸口抵着他的后背,那温度透过粗布麻衣渗进来,暖得像晒过太阳的棉絮。
可现在回头望去,石缝外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雾在结界边缘翻滚。母亲消失的地方,地面陷下去一个浅坑,坑底那滩暗红色的血迹正在冒烟,被黑雾一裹,发出“滋滋”的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啃噬血肉。阿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混着焦糊味钻进鼻子,他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哭出声——母亲说过,哥哥要护着妹妹,不能怕。
“哥……我怕……”阿丫的眼泪顺着他的指缝往外渗,浸湿了他的衣角,那片布料很快变得冰凉。妹妹的声音发着抖,像寒风里的叶子,“太阳爷爷……会不会被黑烟吃掉?”
阿柱用力仰头,石缝狭窄的空隙里,能看见一小片被撕裂的苍穹。那十轮金色的太阳正悬在高空,光芒比村里祠堂里的油灯亮千百倍,却透着让人揪心的挣扎。其中九轮像护着什么宝贝似的,围着一团翻滚的黑雾厮杀,金色的火焰与暗紫色的雾气撞在一起,爆出漫天星火,光芒忽明忽暗,像灶膛里随时会被风吹灭的火把。
他想起村里最老的瞎眼婆婆说过,太阳是天帝的眼睛,能看见地上的每一粒尘埃。此刻那眼睛里,似乎真的映着石缝中他们兄妹缩成一团的影子——那么小,那么弱,像暴雨里两片贴在泥里的叶子。
三天前不是这样的。
那时的太阳只有一轮,挂在蓝汪汪的天上,晒得河边的青石发烫。阿柱光着脚丫在浅滩摸鱼,手指能触到小鱼滑溜溜的鳞片,河水凉丝丝的,映着他和妹妹的影子。母亲蹲在岸边的大石头上捶打衣裳,木槌敲在石板上“砰砰”响,惊飞了芦苇丛里的蜻蜓。阿丫追着黄蝴蝶跑,辫子上的红头绳晃啊晃,笑声比河水还清亮。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河水变成了墨汁似的黑,泛着黏糊糊的泡沫,别说鱼,连水草都枯成了黑炭。曾经的黄蝴蝶化作了带刺的飞虫,翅膀上闪着绿光,飞过的地方,石头都会被啃出小坑。就连太阳都变了,长出了九个兄弟,个个提着金色的刀,跟那些从地缝里冒出来的黑烟打架。
“轰隆——”
结界突然剧烈震颤,像有巨锤砸在头顶。石缝上方的岩石“哗啦啦”落下碎块,砸在阿柱背上,疼得他龇牙咧嘴。他来不及喊疼,死死把阿丫按在身下,用后背护住妹妹的头。透过石缝的缝隙,他看见一道金色的身影从高空直直坠落,像颗被击落的流星,“嘭”地砸在不远处的焦土上。
溅起的火星像萤火虫似的飘过来,有几颗落在他手背上。阿柱以为会烫得像被火钳夹了,可那火星只是轻轻蹭了蹭他的皮肤,留下一丝微弱的暖意,就化作金粉消散了。
是那个站在太阳中间的神。
阿柱在村里的壁画上见过他,画里的神身披金甲,站在一轮最大的太阳里,威风得很。可现在,那身金灿灿的战甲破了个大洞,露出的伤口处冒着黑烟,像柴火受潮时的霉斑。神趴在地上,好一会儿没动弹,阿柱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看见他慢慢抬起头,抬手时,那十轮太阳依旧发出龙吟般的咆哮,金色的火焰再次涌向黑雾,才松了口气。
“哥,他流血了。”阿丫的声音从他胳膊底下钻出来,带着浓浓的哭腔。她的小手紧紧抓着阿柱的衣角,指节都发白了。
阿柱顺着妹妹的目光看去,神的伤口处,有暗红色的血珠渗出来,一碰到空气就变成金色,滴在焦土上,竟让那片干裂的土地冒出了一点点绿芽。他突然想起母亲教他的——上山砍柴划破了手,要敷止血草;被毒虫咬了,要嚼解毒叶。受伤了,就得有药。
他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那是母亲把他们推进石缝前,塞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粗麻布磨得他胸口发痒,里面裹着半把晒干的止血草,是前几天母亲带他上山采的,本来想晾好了给瞎眼婆婆治腿疼。
“你在这等着,别出声。”阿柱压低声音对阿丫说,手指轻轻松开捂着她嘴的手。妹妹怯生生地点点头,大眼睛里还含着泪,却用力抿着嘴,没再发出一点声音。
阿柱悄悄往外挪,石缝太窄,他得侧着身子,后背被磨得生疼。好不容易爬出石缝,脚刚落地,就被烫得“嘶”了一声——焦土被太阳烤得滚烫,脚底板像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每走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
他不敢直起腰,猫着身子往前挪,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游荡的天魔爪牙。那些怪物是黑雾变的,长着镰刀似的爪子,嘴里淌着绿液,看见金色的光芒就发出仇恨的嘶叫,可对他这种小不点却视而不见——在它们眼里,这两个瘦得皮包骨的孩子,大概还不够塞牙缝。
离那神还有三步远时,一阵阴风突然从背后刮来。阿柱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猛地回头,看见一只镰刀状的魔爪从黑雾中伸出来,指甲上闪着寒光,直抓他的后颈。
他吓得浑身僵住,腿像灌了铅似的挪不动。母亲消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去,阿丫的哭声在耳边响起来,他甚至能想象到自己被撕碎的样子——跟母亲一样,只留下一滩冒烟的血。
“嗤——”
一道金焰突然从天而降,像道闪电劈在魔爪上。那黑雾组成的爪子瞬间被烧成飞灰,连点臭味都没留下。
阿柱愣愣地抬头,看见那个神睁开了眼睛。
神的眼睛是金色的,像熔化的铜水,却不刺眼,里面映着他灰头土脸的样子。神的战甲破了个大洞,伤口处的黑烟还在蔓延,可他看着阿柱的眼神,没有一点不耐烦,反而带着点惊讶。
“你不怕我?”神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烟熏过的柴火,每说一个字,胸口的伤口就冒一下黑烟,看得阿柱心头发紧。
阿柱摇摇头,小手紧紧攥着怀里的布包,指节都发白了。他慢慢走过去,把布包递到神的面前,声音有点抖,却努力说得清楚:“娘说,流血了要敷这个。”他指了指神胸口的伤口,又抬起头,看着天上厮杀的太阳,“太阳爷爷,你要加油啊。阿丫还等着看蝴蝶呢,我还想摸鱼……”
说到最后几个字,他的声音忍不住发哽。他不知道蝴蝶还会不会回来,河水还能不能变清,可他觉得,这个神要是倒下了,连石缝里这点影子,都要被黑烟吞掉了。
帝俊的心猛地一颤。
他见过仙神的背叛——曾经并肩作战的同僚,为了一点权柄就背后捅刀;见过族群的反目——巫妖两族打了千年,血流成河,忘了最初不过是为了争一口吃食。他以为自己早已看透了生灵的贪婪与怯懦,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是土的孩子,看着他手里那包皱巴巴的草药,看着他眼睛里亮得像星星的期盼,胸口的剧痛似乎都轻了些。
这孩子不怕他身上的血腥气,不怕他伤口处的魔气,甚至不怕随时可能扑过来的天魔,只记得“流血了要敷草药”,只盼着他能打赢,好让妹妹再看见蝴蝶。
帝俊伸出手,指尖触到那包草药时,粗麻布的质感带着人间烟火的温度。他看着阿柱额头上的汗,看着他手背上被焦土烫出的红痕,突然明白——他守护的从来不是什么宏大的天地,而是这石缝里两双亮晶晶的眼睛,是孩子心里对蝴蝶的念想,是母亲塞进布包里那半把草药的重量。
这些东西,比星辰更重,比太阳更烈,足以撑住他摇摇欲坠的仙体,足以让他在灭世之际,再燃起十轮太阳。
他接过草药,对阿柱露出一个极淡的笑,金色的眼眸里,映着石缝里悄悄探出头的阿丫,映着两个孩子紧紧相依的影子。
“好,”他说,声音里重新燃起力量,“我加油。”
话音未落,十轮太阳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金色的火焰如潮水般涌向黑雾,将那团盘踞的黑暗撕开了一道口子。阿柱看见神站起身,伤口处的黑烟在金光中渐渐消散,那身破了洞的战甲,重新焕发出比太阳更亮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