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临终前反复叮嘱我:
“囡囡,守灵那晚,不管听到什么,千万别回头。”
“尤其是我叫你三声名字的时候。”
我紧紧握住她枯瘦的手,含泪答应。
守灵夜,风雨交加,我跪在棺前烧纸。
身后果然传来奶奶苍老的声音:
“秀珠……秀珠啊……秀珠……”
恰好三声,一字不差。
我牢记奶奶的话,硬生生忍住没有回头。
直到那声音幽幽叹息,渐渐远去。
天亮了,我浑身冷汗,以为熬过去了。
转身时,却看见棺材里的奶奶——她眼睛瞪得滚圆,满脸惊恐,死死盯着我身后。
而我的影子,不知何时多了一个。
它正紧紧贴着我,像在汲取我的体温。
更可怕的是,那影子的手里,提着一盏白纸灯笼。
灯笼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替”字。
夏末秋初,连下了三天的雨,空气里那股黏腻的潮气总算被洗刷去几分,却带来了更深重的、浸入骨髓的阴冷。奶奶就是在这样一个雨声渐歇,但天色依旧沉得像是要压下来的黄昏咽的气。
她走得不算安详,枯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死死攥着我的手,浑浊的老眼里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混合着极度恐惧与某种执拗告诫的神色。那力气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
“囡囡……”她的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嘶哑的杂音,“听着……守灵……守灵那晚……”
我俯下身,把耳朵凑到她冰凉的唇边,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不管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千万莫回头!”她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记住!尤其……尤其是我叫你三声名字的时候……一声,两声,三声……叫满了三声,无论如何……不能应,不能回头!”
我心里又怕又悲,只觉得奶奶是病糊涂了,胡乱叮嘱。但还是紧紧回握住她的手,哽咽着承诺:“奶奶,我记住了……我记住了……不管听到什么,都不回头……”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翕动了几下,眼里的光一点点涣散,最终,那死死攥着我的手,猛地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老旧床单上。
屋子里一时间只剩下我压抑的哭声,和窗外屋檐断断续续的滴水声。
奶奶的遗体被安置在了堂屋正中,按照老家的规矩,头朝外,脚朝内,脸上盖了一张黄裱纸。一口厚重的、刷着暗红色漆的棺材已经请人抬了来,就停在一边,散发着木头和油漆混合的、沉闷的气味。
爹娘都在外地,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这守灵的重担,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我这个长孙女肩上。村子里几个本家叔伯帮忙张罗着搭灵棚、设香案,女眷们则忙着剪纸钱、缝孝服。人来人往,倒是冲淡了些许死亡的冰冷和恐惧。
只是,每当有人问起奶奶临终前说了什么,我只是摇头,闭口不谈那诡异的叮嘱。心里却像是压了块巨石,沉甸甸的。奶奶那双充满恐惧的眼睛,和她反复强调的“三声名字”,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我的脑子里。
入夜,帮忙的乡亲们陆续散去,偌大的老宅,顿时变得空旷而寂静。堂屋里只留下两盏菜油做的长明灯,豆大的火苗在灯碗里跳跃着,将灭未灭,在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奇形怪状的影子。棺材前方,是一个烧纸钱的泥盆,盆沿已经被多年的烟火熏得乌黑。
我披着麻,戴着孝,跪在棺材前的蒲团上,机械地将一沓沓黄裱纸折成的元宝丢进泥盆里。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纸钱,将它们迅速吞噬,卷曲,化为黑色的灰烬,随着热气升腾,打着旋儿飘起,又无力地落下。
外面的风又大了起来,呜咽着刮过院墙,摇动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的枝叶,发出哗啦啦的、如同无数只手在拍打的声响。雨点似乎又密了,噼里啪啦地砸在瓦片上,像是无数细碎的脚步声在屋顶徘徊。
灵堂里,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我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色越来越深。墙壁上那两道被长明灯拉得忽长忽短的影子,在我眼角余光里晃动着,有时候像人形,有时候又扭曲成难以名状的怪物。我不敢细看,只能强迫自己盯着泥盆里明明灭灭的火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子时前后,我忽然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心悸。
后颈窝的位置,毫无征兆地窜起一股凉气,那感觉异常清晰,像是有个人紧贴着我的后背,正对着那里轻轻吹气。
我浑身的汗毛瞬间炸了起来,身体僵直,一动不敢动。
来了。
奶奶说的……要来了。
那阵凉意并没有消失,反而像是有生命般,沿着我的脊椎一路向下蔓延,所过之处,皮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我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能尝到一丝血腥味,双手紧紧攥着孝服的衣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泥盆里的火焰不知何时变得微弱下去,颜色也显得有些发青,幽幽地跳动着,将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色调。那两盏长明灯的火苗,也像是被无形的力量压制,缩成了两个可怜巴巴的小蓝点,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熄灭。
堂屋里的温度骤然降低了好几度,一种粘稠的、冰冷的寒意包裹着我,不仅仅是皮肤感觉到的冷,更像是一种能渗透进骨头缝里,冻结血液的阴森。
然后,我听到了。
起初是极细微的,像是风吹过门缝的嘶鸣,又像是老鼠在墙角啃噬木头。但那声音渐渐清晰起来,凝聚成一个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此刻却让我如坠冰窟的语调……
苍老,沙哑,带着一种老年人特有的、慢吞吞的拖腔。
“秀珠……”
第一声。
声音不高,却像是直接在我脑后响起,近得仿佛说话的人就紧贴着我身后,嘴唇几乎要碰到我的耳朵。我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止。奶奶!是奶奶的声音!和生前叫我时一模一样!
我几乎要本能地转过头去,任谁听到至亲之人的呼唤,第一反应不都是回头确认吗?
但就在脖颈肌肉即将用力的瞬间,奶奶临终前那双充满惊惧的眼睛,和她用尽力气吐出的字句,如同惊雷般在脑海中炸响。
“……千万莫回头!”
“……尤其是我叫你三声名字的时候……”
硬生生地,我梗住了脖子。牙齿深深陷进下唇的软肉里,剧烈的疼痛让我维持住了最后一丝清醒。我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我维持着跪姿,身体僵硬得像是一块石头,只有胸腔里的心脏在疯狂擂鼓,咚咚咚的声音震得我耳膜发疼。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彻底浸湿,冰凉的布料黏在皮肤上,极其难受。
那声音停顿了片刻。
堂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得无法掩饰的喘息声。不,或许还有别的……一种极其细微的,像是湿漉漉的东西在地上拖行的声音,窸窸窣窣,若有若无。
它在等吗?等我回应?等我回头?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几乎让我窒息。
就在我精神快要承受不住这令人发疯的等待时,第二声来了。
“秀珠啊……”
依旧是奶奶的嗓音,但这一次,尾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哄?像是小时候哄我吃药时的那种语气,带着点无奈,又带着点催促。那声音飘忽不定,时而觉得就在脑后,时而又觉得在左侧或者右侧的阴影里。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源于极致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说的委屈。明明是最亲的奶奶,为什么她死后会变成这样?为什么她的呼唤会让我感到如此毛骨悚然?
我死死闭上眼睛,又猛地睁开,死死盯着前方棺材的阴影。棺材在摇曳的、微弱的灯火映照下,投映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像一头蛰伏的怪兽。我不能看,不能听,只能信守对奶奶的承诺。
泥盆里最后一点火星跳动了一下,彻底熄灭了。只剩下那两豆奄奄一息的长明灯,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幽蓝的光,仿佛随时都会被四周浓重的黑暗吞噬。
时间像是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背后的阴冷感越来越重,那股贴得很近的“东西”似乎因为我的无动于衷而开始变得焦躁。我甚至能隐约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充满恶意的注视,牢牢锁定在我的后脑勺上,它在打量我,它在寻找破绽,终于,第三声响起,“秀珠……”
这一次,声音变了。
不再是之前的苍老沙哑,也不再带有任何诱哄的情绪。它变得极其平板,冰冷,没有任何起伏,像是一段被设定好的、毫无感情的录音。但在这平板之下,又似乎压抑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得令人绝望的怨毒与急切。
三声已满!
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牙龈几乎要咬出血来。头脑因为缺氧和恐惧一阵阵发晕,但我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撑住!不能回头!天快亮吧!求求你快亮吧!
那冰冷平板的声音落下后,并没有立刻消失。
它开始低低地重复。
“秀珠……秀珠……回头看看奶奶……”
“回头……”
“回头……”
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飘忽,像是渗入地底的积水,渐渐远去。与此同时,那股紧紧贴在我后背的阴冷感,也开始一点点撤离,它……走了?
我不敢有丝毫放松,依旧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竖着耳朵仔细聆听。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呼唤声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极其悠长、极其幽怨的叹息。
“唉”……
这声叹息里,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失望,有愤怒,有不甘,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令人遍体生寒的诡谲。
叹息声袅袅散去,融入了屋外依旧呜咽的风声里。
堂屋中的温度,似乎回升了一点点。那两盏长明灯的火苗,挣扎着,重新变得明亮了一些,恢复了正常的橘黄色。
我依旧不敢动,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直到窗外天际泛起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叽叽喳喳的鸟鸣声开始从院子里传来,驱散了夜晚的死寂。
天,终于亮了。
当第一缕算不上明媚、甚至有些灰蒙蒙的晨光,透过堂屋老旧的花格木窗棂斜射进来,在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斑时,我几乎虚脱。
紧绷了一夜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深及骨髓的疲惫和后怕。浑身的骨头像是被拆开重组过一样,又酸又痛,尤其是脖颈,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僵硬的姿势,稍微一动就发出“嘎吱”的轻响,伴随着剧烈的酸痛。
冷汗早已浸透了我贴身的衣衫,此刻被晨风一吹,冰冷地贴在皮肤上,激起一阵无法抑制的寒颤。我双手撑在冰冷的地面上,试图站起来,却发现双腿软得如同棉花,根本不听使唤。
熬过去了……真的熬过去了……
我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说着这句话,试图从中汲取一丝力量。奶奶的叮嘱是对的,我没有回头,我避开了那未知的凶险。劫后余生的庆幸感,如同微弱的火苗,开始在我冰冷的心底点燃。
挣扎了好几下,我才勉强用手扶着膝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膝盖因为久跪而刺痛麻木,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需要活动一下,需要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来驱散盘踞在灵堂里一整夜的那股阴森鬼气。
也就在我站起身,下意识地、想要转身面向门口,呼吸一口清晨新鲜空气的刹那——
我的目光,无可避免地扫过了堂屋正中央。
扫过了那口暗红色的棺材。
棺材并没有完全合拢,按照规矩,要等爹娘回来见最后一面才能钉棺。棺盖只是虚虚地掩着,露出一条黑黢黢的缝隙。
而就在那条缝隙里,我看到了——
奶奶的脸。
她脸上的那张黄裱纸,不知何时滑落了下去,露出了她完整的遗容。
可是,那不是我记忆中奶奶安详(即使临终前恐惧,但死后也该平静)的睡颜。
她的眼睛,瞪得极大。眼珠浑浊,布满了血丝,几乎要从深陷的眼窝里凸出来。那里面没有死者常见的空洞,而是凝固了一种极致的、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惊恐!仿佛在生命(或者说死亡)的最后一刻,看到了世间最恐怖、最令人绝望的景象。
她的嘴巴微微张着,嘴唇扭曲,形成一个僵硬的、想要尖叫却没能发出的口型。整张脸上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都填满了这种冻结的骇然。
她死寂的、充满无边恐惧的目光,穿透了棺材那狭窄的缝隙,并非看向屋顶,也不是茫然直视前方,而是——死死地、精准地,钉在了我身后!我身后的某个位置!
“嗡”的一声,我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被这骇人的一幕冲击得粉碎,取而代之的是比昨夜听到呼唤时更猛烈、更实质的寒意,如同冰锥,从头顶瞬间贯穿到脚底!
她看到了什么?
在我身后……昨晚……到底站着什么?!
为什么奶奶会是这种表情?!
巨大的惊悚让我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几乎是凭借着一种生物本能,我猛地转过了身!
视线先是茫然地扫过空荡荡的灵堂。香案、蒲团、熄灭的泥盆、摇曳的长明灯……一切都和昨夜一样,又似乎哪里都不一样了。
然后,我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被晨光拉长,投映在青砖地面上的——影子上。
我的影子,轮廓清晰。
但是……
在我的影子旁边,紧贴着,几乎要融为一体的地方,多出了另一道影子!
那道影子比我的影子颜色要深一些,边缘也更加模糊,像是一团粘稠的、挥之不去的墨迹。它紧紧地挨着我,形态……形态难以确切描述,大致有着人形的轮廓,却又显得异常佝偻、扭曲,仿佛一个极度衰老的人,正弓着背,亦步亦趋地贴在我的身后。
不,不是仿佛!
它就是贴着我!从影子的姿态来看,它就像是……像是昨夜一直无声无息地站在我背后,那个呼唤我名字的“东西”,所留下的印记!
我的呼吸彻底停滞了,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眼球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僵硬,无法从那双重的影子上移开。
更可怕的是,我清晰地看到,在那道多出来的、佝偻扭曲的影子的“手”的位置,并非空无一物。
它提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也有一道细长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
那是一盏……灯笼。
一盏用白纸糊成的、椭圆形的灯笼。样式很老,很旧,像是过去守夜人提的那种。灯笼是灭着的,里面没有光。
但灯笼的白纸上,用某种极其刺眼的、粘稠的颜料,写着一个大字。
那颜色,红得发黑,像是凝固的、陈年的血。
那是一个——“替”字。
“替”……替什么?
替身?替代?替死鬼?
无数的民间传说、志怪故事里的片段,在这一刻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相互碰撞,炸开,却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能够让我理解的真相。我只知道,这绝不是好事!这影子,这灯笼,这个字,都散发着浓烈的不祥与恶意的气息!
它是什么时候缠上我的?是因为我没有回头吗?所以它换了一种方式?这灯笼……是要我替它提着?还是……它要“替”掉我?!
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想尖叫,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地面上那两道紧贴的影子,看着那道多出来的影子里,那只提着写有“替”字白纸灯笼的、模糊的手。
晨光渐渐变得明亮了一些,屋子里的阴影轮廓也随之变化。
可那道多出来的影子,并没有像正常的影子那样随之移动、变形。
它依旧紧紧地、固执地、如同跗骨之蛆般,贴在我的影子上,纹丝不动。
老宅彻底陷入了死寂。不是夜晚那种带着各种细微声响、充满未知可能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抽空了所有生机,连空气都凝固了的死寂。
我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施了定身法的泥塑木雕,眼球死死地钉在地上那两道纠缠的影子身上。冷汗已经不是渗出,而是如同小溪般从我额角、后背往下淌,冰凉的触感如此清晰,却无法激起我任何擦拭的动作。
好冷。
一种从骨头缝里弥漫出来的冷,比昨夜那贴背的阴寒更甚。它冻结了我的血液,我的思维,我求生的本能。脑子里反复回荡的,只有那个血红的“替”字,放大,旋转,带着不祥的狞笑。
替……替什么?
替身?替死?替谁而死?还是……成为它的替代品,让它得以解脱?
奶奶惊恐扭曲的遗容,和她临终前死死攥着我的手叮嘱的画面,交替在我眼前闪现。她知道!她一定知道会这样!她知道即使不回头,这东西也会用别的方式缠上我!那声充满怨毒和失望的叹息……是因为它没能立刻得手,还是因为它找到了另一种更麻烦、但或许更“彻底”的方式?
时间失去了意义。我不知道自己僵立了多久,直到屋外传来几声清晰的狗吠,和远处隐约的人声,才猛地将我的魂儿从那种冻结的惊悚中拽回了一丝。
天光又亮了些,太阳似乎挣扎着从云层后露出了些许脸孔,金黄色的、带着暖意的光线透过窗棂,更多地洒进堂屋。
光线变强,地上的影子本该变得更加清晰、颜色更浅。
但是,没有。
我死死盯着的那道多出来的影子,还有它手中提着的、写着“替”字的灯笼影子,它们的颜色,并没有因为阳光的增强而变淡!依旧保持着那种深沉的、粘稠的、如同污渍般的墨色,紧紧地依附在我的影子旁边,轮廓甚至比刚才在微弱晨光中显得更加分明了一些!
它在阳光下……依然存在!
这个认知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碎了我内心深处最后一点侥幸——这不是幻觉,也不是什么光线造成的错觉。这是真实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紧紧缠上我的“东西”!
恐惧如同藤蔓,勒得我几乎窒息。我必须动起来!我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等死!
求生的本能终于冲破了身体的僵硬。我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带着堂屋里香烛和纸钱燃烧后的沉闷气味,呛得我剧烈地咳嗽起来。伴随着咳嗽,我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向旁边跳开一步,试图甩脱那道紧贴的影子。
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我扶住旁边的香案,案上的烛台和香炉被撞得一阵晃动。
然后,我迫不及待地、带着无比的惊惧,低头看向地面。
心脏,在这一刻沉入了无底冰窟。
那道佝偻的、提着灯笼的影子,依旧在!
它还是紧紧地贴在我挪动后的影子上!位置、角度,没有丝毫改变!仿佛它本就是我影子的一部分,或者说,我的影子,天生就该是它的依附物!
我颤抖着,又尝试着快速走了几步,从堂屋中央走到门口,再走回来。目光始终不敢离开地面。
没用。
完全没用。
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光线从哪个角度照射过来,那道多出来的影子,都如影随形。它就像是一个永恒的、恶毒的烙印,打在了我的身上,我的命运里。
它沉默着。比昨夜那呼唤的声音更令人毛骨悚然。那呼唤至少还是一种交互,一种明确的试探和诱惑。而此刻的沉默,更像是一种宣判,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占有和等待。
它在等什么?
等我精疲力尽?等我精神崩溃?还是……在等某个特定的时辰?等那盏白纸灯笼,被点亮?
灯笼……点亮?
这个念头冒出来,让我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如果……如果这盏诡异的灯笼被点亮了,会发生什么?那个“替”字,会不会就成真了?
我抬起头,不敢再去看地上的影子,目光惶然无助地扫过灵堂。奶奶的棺材依旧静静地停在那里,棺盖的缝隙黑黢黢的,仿佛一只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我这个陷入绝境的孙女。香案上的长明灯,火苗正常地跳跃着,却无法带给我丝毫暖意。
爹娘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他们回来了,能看到我身上的异常吗?村子里的老人……会不会有懂得这方面事情的?我该怎么办?大声呼救?可是,如果别人看不见这影子呢?如果他们以为我疯了怎么办?
无数的念头杂乱地涌现,却没有一个能提供真正的出路。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到地上,双臂紧紧抱住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这是一种徒劳的、寻求安全感的姿势。眼泪无声地流淌,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源于一种彻头彻尾的、面对未知恐怖的无力和绝望。
我没有回头,我遵守了奶奶的叮嘱。
可我好像……陷入了一个更深的、更无法挣脱的陷阱。
奶奶的警告,或许只是开始。而这如影随形的“替”字灯笼,才是真正的……终结的序曲。
它现在很安静,只是安静地跟着,但我知道,它不会永远这么安静下去。
那盏灯笼,总有一天,会被点亮。
而到那时……我抱紧自己,在逐渐明亮的晨光中,却感觉置身于永夜。影子,在我脚下,分裂成两道,一道属于我,另一道,属于那未知的、提着“替”字灯笼的……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