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日,带着蜀地特有的潮湿与阴冷,沉甸甸地压在季汉皇宫的飞檐斗拱之上,也压在年轻皇帝刘琟的心头。登基时的雄心与“章武”年号的期许,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正被一点点消磨。
御书房内,灯火彻夜未熄。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奏报,几乎每一份都带着棘手的问题。一份来自南中,声称当地几个大姓部落因不满新任官吏的“苛政”与税赋调整,聚众闹事,扣押了朝廷使者,隐隐有叛乱之势。另一份来自与东吴接壤的荆州西部,报告东吴水师活动频繁,虽未越界,但压迫感十足。
而最让刘琟心烦意乱的,是来自北方的消息。大靖西线驻军,趁着季汉内部不稳、南中骚动之际,以“清剿边境流寇,保障商路”为名,向前推进了数十里,占据了数处原本属于缓冲地带的战略要地,尤其是控制了一处通往汉中腹地的关键隘口——阴平桥头。此举如同在他本就脆弱的北面防线上,打进了一根楔子。
“陛下,大靖此举,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骠骑将军马邈声音洪亮,带着武人特有的愤慨,“萧昱这是欺我季汉无人!臣请旨,即刻发兵,夺回阴平桥头,将靖军赶回去!”
一旁身着丞相袍服的诸葛瞻,却是不紧不慢地捋了捋胡须,缓缓道:“马将军稍安勿躁。靖军虽推进,却并未正式攻我城池,若我方率先动武,岂非授人以柄,给了萧昱大举西进的借口?眼下南中未平,东吴窥伺,国库空虚,实非与北靖全面开战之良机啊。”
马邈怒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萧昱一步步蚕食我国土?如此示弱,国威何在?!”
诸葛瞻淡淡道:“国威不在于一时意气。当务之急,是安定内部。南中之乱,根源在于新政推行过急,触动了地方酋首利益。老臣以为,当以安抚为主,可暂缓新政在南中之推行,遣一德高望重之老臣前往宣慰,必可平息事端。”
刘琟听着两人的争论,心中一片冰凉。马邈主战,更多是为了彰显兵权,争夺话语权;诸葛瞻主抚,实则是不愿看到自己借助平定叛乱来树立威信、掌握军权。他们考虑的,首先都是各自的派系利益,而非季汉的整体安危。
他挥了挥手,疲惫地打断了争论:“此事,容朕再想想。你们都退下吧。”
屏退众人后,御书房内只剩下刘琟一人,面对摇曳的烛火和堆积的难题,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几乎要将他吞噬。内有权臣掣肘,外有强邻压境,边境叛乱不休……他这个皇帝,当得何其憋屈!
就在这时,一名绝对忠诚的心腹内侍,悄无声息地呈上了一个以火漆密封的细小铜管。看到那特殊的封印纹路,刘琟精神一振,这是来自蓟城,江澈的密信!
他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出里面薄薄的绢纸。江澈那熟悉的、冷静而清晰的笔迹映入眼帘,仿佛他本人就站在面前,为他剖析时局。
信中,江澈首先直言不讳地指出了季汉当前面临的困境核心:内不安则外不宁。他认为,大靖的边境挤压虽是威胁,但短期内萧昱的战略重心仍在内部整合与防范东吴,其西线动作更多是威慑与试探,意在牵制,而非立即大举入侵。真正的致命隐患,在于内部的权臣与分裂。
随后,他提出了明确的策略——“攘外必先安内,以空间换时间”。
具体而言:
对内: 集中一切可控力量,首要目标是整顿内部,巩固皇权。对于南中等地的叛乱,可采取“以抚为主,剿为辅”的策略。派遣能言善辩且忠诚的使者,携带重金、官位许诺,分化拉拢叛乱部落中的动摇者,孤立顽固首领。同时,调动绝对忠于皇室的少量精锐部队,进行精准打击,擒贼擒王,避免陷入消耗战。核心在于快速平息事端,收回精力。
对外: 对大靖的边境推进,建议“暂时隐忍”。只要靖军不进一步攻击核心城池,便不与其发生大规模军事冲突。甚至可以做出小幅度的、象征性的后撤,示敌以弱,助长其骄横之气,也为内部整顿争取宝贵时间。同时,可借此机会,暗中加固其他关键地区的防御工事。
关键: 利用这段通过隐忍换来的时间窗口,必须果断着手清除权臣。或利用派系矛盾使其互相制衡削弱,或寻找其罪证逐步剪除羽翼,或提拔寒门、军中少壮派忠诚将领以稀释其权力。唯有将权柄真正收归己手,季汉方能凝聚力量,应对未来更大的风浪。
信的末尾,江澈写道:“……陛下身负中兴汉室之重任,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成常人所不能成。潜盟之谊,澈未曾或忘。然大靖立场,陛下亦深知。望陛下善保龙体,审时度势,徐图大业。”
放下密信,刘琟久久不语。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江澈的策略,与他内心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更为清晰、大胆。隐忍,收缩,甚至暂时放弃部分边境利益,这需要极大的勇气和定力,会承受来自国内巨大的舆论压力和“丧权辱国”的骂名。
但他知道,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代价最小的路径。与萧昱硬碰硬,季汉毫无胜算;放任内部权臣继续蛀空国本,更是死路一条。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重新燃起决绝的光芒。他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目光掠过被靖军占据的阴平桥头,掠过骚动不安的南中,最终落在成都,落在那些盘根错节的势力网络之上。
“传令。”他声音低沉而坚定,“任命侍郎费祎为宣慰使,持节前往南中,全权处理部落事宜,可许以钱粮、官职,力求安抚。另,调镇东将军赵云所部三千人,移驻成都西郊,加强宿卫。”
他没有直接对诸葛瞻和马邈动手,但调动赵云这部相对独立、忠于汉室的军队入京宿卫,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他选择了江澈的策略,开始以帝王的权术和隐忍,在这内忧外患的泥潭中,为自己,也为季汉,搏杀出一条生路。
前路依然凶险万分,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但这一次,他不再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