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叫得人心烦意乱,这破地儿的晦气重得能压死人。
但我没空伤春悲秋,手里那根刚从信风使手里接过来的加急竹筒,烫手得像块烙铁。
我拆开墨鸢刚解码的急讯细读,越看眉心锁得越紧。
三支前往楼兰的丝路商队在玉门关外三百里接连失踪,这可是大秦对外输血的动脉,居然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情报里说,仅一名驼夫侥幸逃回,那人吓疯了,满嘴胡话,却死咬着一点不放——匪徒穿着秦军的旧甲,马鞍侧面甚至还留着“陇西辎”的烙印。
最让我脊背发凉的不是这群“官匪”,而是沿途驿站的反应。
整整三百里,十几处烽燧、驿站,竟然没有一份通报传回咸阳。
这帮劫匪简直像开了“隐身挂”,在大秦的帝国驿道上如入无人之境。
我展开随身携带的羊皮地图,指尖划过那条象征着文明与野蛮分界线的红线,突然停在了敦煌以北一处废弃的烽燧群上。
“错了。”我冷笑一声,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显得格外突兀,“他们不是绕开了驿站,而是根本不需要躲。”
灯下黑,才是最黑的。
我立刻召来正在整理装备的轲生,这小子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脸上还带着没擦干的血迹。
“别歇着了,有个更要命的活。”我指了指西边,“你带十名信风使,别穿官服,扮作贩盐的商队护卫,沿第三商道潜行至阳关。”
轲生一愣,随即眼神变得锋利:“查谁?”
“查咱们自己人。”我竖起四根手指,“重点看四件事:哪几段官道明明没战事,夜间却还亮着长蛇阵似的火把?哪些挂着军牌的补给站,死活不收民间的通行牒?还有,哪个烽燧的更鼓声,比规定慢了半拍?”
轲生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
这是我的试探——若是连最基础的军事节律都被这帮人随意篡改,那这贼就不在荒漠里吃沙子,而是在军令大帐里喝着小酒数钱呢。
两日后,我已秘密折返至咸阳城外的工科据点。
墨鸢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兴奋得像个刚嗑了药的炼金术士,呈上来一份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的图样。
“你看这个。”她指着铜盘里那一层细密的流沙。
这是她命工科弟子捣鼓出来的“声学黑科技”,把那个逃回来的驼夫耳中取出的微小震膜(当然是尸体上的),置于盘缘,利用特殊的音叉轻敲共鸣。
随着震动,流沙竟像是有了生命,缓缓浮现出一圈圈断续的波纹。
“这是马蹄共振留下的‘声痕’,虽然模糊,但频率骗不了人。”墨鸢那根修长的手指点在其中一组密集的短频上,语气笃定,“这种沉闷且滞后的回响,只出现在重载辎车夜行时。而且……方向反了。”
“反了?”
“对,是从西域往内地跑,而不是出关。”墨鸢推了推眼镜,“若是劫匪,抢了东西该往大漠深处跑,哪有拖着几千斤货往大秦腹地运的道理?”
我心头猛地一震,脑中那张巨大的关系网瞬间连上了。
劫掠是假,走私是真!
所谓的“胡匪”,不过是这群蛀虫借着乱世之名披的一层皮。
他们利用职务之便,截杀商队,把抢来的丝绸、香料通过军用辎车偷运回中原销赃,这还只是上半场。
下半场,他们再用黑钱在内地低价收购严禁出口的铁器,反手走私出境卖给匈奴。
这是一条完美的、带着血腥味的商业闭环。
而那些“失踪”的商队,不过是因为不幸撞破了真相,成了被灭口的见证者。
“柳媖!”我厉声喝道。
早就候在一旁的柳媖立刻抱着一堆卷宗跑过来。
“把这声痕图封入特制防水竹筒,立刻送进宫。”我提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写下一行字,“请陛下观沙成图,知马非胡,祸起萧墙。”
随后,我又让柳媖调出近半年所有上报兵部的“边患奏报”,与少府的物资调拨单逐一比对。
结果不出所料,每次“匪情”爆发前的五日,少府都有大批铜铁以“兵器修缮”的名义调往边境。
这帮人,吃相太难看了。
但我没急着直接掀桌子。
抓贼要抓脏,这种级别的窝案,光靠几张图纸定不了死罪,得让他们自己跳出来。
当晚,我亲笔拟写了一封匿名风议信。
信里我不谈什么家国大义,而是极尽卑微,仿照西域商贾的口吻诉苦:“吾等愿纳双倍关税,只求官军老爷高抬贵手,护一路平安。”
随后,这封信被悄无声息地投进了咸阳西市那个最大的风议亭投书箱。
鱼饵撒下去了,就看有没有傻鱼咬钩。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消息就传来了。
一名自称“退役屯长”的男子,趁着夜色鬼鬼祟祟潜入亭中,不仅企图撬锁撕毁信件,还在旁边的公告栏上用炭条恶狠狠地写下“多言者死”四个大字。
可惜,他不知道墨鸢早就给那亭子装了“机关”。
他前脚刚动,后脚就被从天而降的一张大网罩了个结实。
一审讯,这人立马崩溃招认。
他哪里是什么退役屯长,分明是冯劫当年的旧部,现如今混成了边防协尉。
在他的供词里,一条触目惊心的利益链浮出水面:所谓“胡匪”实为一支伪装流寇的私兵,专劫不合作商队,保护费由几名边将瓜分,而真正的大头——铁器走私,更是牵扯到了朝中数位大员。
嬴政看完这份卷宗时,据说在书房里坐了整整一个时辰没说话。
他没有立刻召开廷议杀人,而是在深夜遣密使送来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枚黄铜铃铛,形如风铎,做工极为考究,内壁刻着“听远”二字古篆。
随铃而来的,还有一纸只有寥寥数语的短谕:“自今日起,凡持此铃者,可直入章台宫议事殿,无需通传。”
我捏着这枚冰凉的铜铃,心里却滚烫。
这是特权,更是尚方宝剑。
连李斯那种级别的丞相都不曾有过这等待遇。
嬴政这是要把我从幕后推向前台,让我以非官非爵之身,执掌帝国边情的耳目。
既然老板给了尚方宝剑,我就得把活儿干漂亮。
当夜,我召集轲生与墨鸢,在地图前定下三策:
“第一,在阳关重建‘风议哨驿’,不必挂官府牌子,由信风使轮值。告诉当地百姓和过往商旅,不收钱,可以用实物换情报,哪怕是一块马蹄铁、一块破布头都行。”
“第二,墨鸢,你的‘声痕反推法’别藏着掖着了。在关键路段给我埋设地听瓮阵列,我要这一路上的马蹄声,谁也别想瞒过我的耳朵。”
“第三,”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放出风声,就说朝廷在找徐福当年遗落在西域的‘长生宝图’,谁能提供线索,赏千金。”
“这是要引蛇出洞?”轲生眼睛一亮。
“贪官也是人,贪财是本性。”我敲了敲桌子,“只要他们动了心,主动联系这所谓的‘线索’,交易路径自然就暴露了。”
七日后,第一份来自阳关哨驿的情报送抵。
果然有人忍不住了。
密报上说,有神秘商人愿以三匹纯种汗血马换取“瀛洲藏宝图”的消息,接头人指定在敦煌郡守别院的一条后巷。
我凝视着那份密报,指尖轻轻摩挲着那枚黄铜铃铛上的纹路。
这一次,我不再躲在文书堆后面,也不靠百姓的投书来照亮黑暗。
我要亲自走进那条巷子。
我将黄铜铃铛贴身收好,仿佛能感受到它传来的金属凉意,正如这即将揭开的真相一般冷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