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7”基地的艰苦，是全方位、无死角的。住的是干打垒的土坯房，墙壁用黄泥混着麦秸糊成，裂缝能塞进手指头，夜里戈壁的寒风像无形的水银，无孔不入地渗进来，把人冻得缩成一团。硬板床上只有一层薄薄的褥子，睡一夜起来，半边身子都是麻的。
吃的更是考验。饮用水是从地下深处抽上来的，带着一股浓郁的咸涩味，泡茶都能喝出怪味，初来的人没有不拉肚子的。蔬菜是绝对的奢侈品，只有耐储存的土豆、萝卜和偶尔才能见到的、蔫了吧唧的白菜帮子，颜色发黄，毫无水分。主食是粗糙得拉嗓子的玉米窝头，或者颜色发暗、里面时常夹杂着沙砾的高粱米饭，吃得人胃里直泛酸水。食堂大师傅想尽办法，也只能用少得可怜的油星子和酱油，熬出一大锅看不见油花的“熬菜”，算是改善伙食。
陆知行被分配的小组里，除了少数几个从其他单位抽调来、对晶体管技术抱有好奇和热情的年轻人，大部分组员，包括副组长——一位姓高的工程师，都对晶体管方案持强烈的怀疑和抵触态度。高工是基地老人，搞了十几年电子管，习惯了那种“傻大黑粗”但感觉“实在”的风格，对陆知行带来的这套“精巧”却“娇气”的新玩意儿，本能地不信任。
这天，小组讨论核心的运算模块设计到深夜，戈壁滩的夜风呼啸着，像是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回到冰冷如地窖的宿舍，又冷又饿。陆知行拿出从北京带来的、苏青筠给他准备的最后一点家当——一小罐油汪汪的猪肉渣，分给大家。
高工捏起几粒放进嘴里，嚼得嘎吱响，叹了口气，嘟囔道：“唉，这鬼地方，真是要啥没啥。嘴里能淡出个鸟来。早知道是来吃这种苦，当初真不该脑子一热，从电子管组调过来。还是搞电子管省心啊，虽然笨重，发热大，但至少皮实，出了问题，榔头敲两下，焊枪点一点，没准儿就好了。哪像这劳什子晶体管，碰一下都怕它碎了，娇贵得像资本家小姐！”
另一个组员也裹紧满是油污的棉袄，附和道：“就是，陆工，您这方案是不是太激进了？一个月时间，要从头设计、制造一台全新的计算机，用的还是咱们自己都不太摸得透的晶体管。万一…我是说万一失败了，咱们这几个月不是白熬了？还得背处分，到时候哭都找不着调儿。这戈壁滩上，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陆知行默默地啃着冰冷坚硬、能当砖头使的玉米窝头，就着行军壶里带着碱味的温水，艰难地吞咽着。他没有立刻解释或反驳，只是听着，然后拿出那本边角已经磨损的笔记本，翻到画满运算模块草图的那一页，又拿出一支铅笔，就着昏暗跳跃的煤油灯光，在图纸的一个角落，仔细标注着一个关于信号同步的改进想法。
“抱怨，解决不了‘利箭’的饥渴。”他的声音平静，却像锤子一样敲在每个人心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利箭’在天上等着我们给它装上更聪明、更敏捷的大脑。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争论对错，而是把方案做到极致，把每一个细节抠到完美。用最后的结果说话。”
他顿了顿，收起铅笔，看着围在身边的组员，脸上甚至挤出一丝难得的、带着疲惫的笑意：“至于红烧肉…等高工你们把这块运算板调试通了，我向雷大校打报告，申请一个红烧肉罐头！咱们关起门来，偷偷改善伙食！”
他的专注和这略带诙谐、画饼充饥式的承诺，反而让满腹牢骚的高工等人有些讪讪，不好再说什么。在这个远离一切现代文明、物质极度匮乏的绝境之地，对技术的执着信念和对未来哪怕一丝微小的期许，是比任何粮食都更能支撑人走下去的珍贵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