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漠,那达慕大会第一日。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洒在广袤无垠的天神草原上时,这片古老的土地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狂野的生命力,变成了欢乐、力量与原始崇拜的海洋。
摔跤场上,一个个肌肉虬结、肤色古铜的北漠壮汉,如同发怒的公牛般纠缠角力,粗壮的臂膀死死锁住对手,额头上青筋暴起,口中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每一次精彩的抱摔都能引来围观人群海啸般的欢呼与口哨声。汗水与尘土混合,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赛马道上,烟尘滚滚,如同一条土黄色的巨龙在草原上翻滚。数十匹来自各部的骏马四蹄翻腾,将速度与激情演绎到极致。矫健的骑手们几乎完全伏在马背上,身体与坐骑完美融合,如同生长在一起,他们挥舞着马鞭,发出尖锐的呼哨,身影在弥漫的烟尘中若隐若现,冲向远方的终点,引来阵阵惊叹与喝彩。
射箭场上,气氛则相对凝重。来自各部族的神射手们屏息凝神,眼神锐利如鹰隼,缓缓张开工匠精心打造的硬弓,牛筋弓弦被拉至满月。只听破空之声不绝于耳,一支支尾羽颤动的利箭如同夺命的流星,划破空气,带着尖锐的啸音,极其精准地命中百步之外那小小的皮制靶心,赢得一片由衷的赞叹。
空气中弥漫着烤全羊、烤牛腿被烈火炙烤后散发出的焦香油脂气,混合着浓烈呛鼻的马奶酒醇洌味道,以及成千上万人身上散发出的、混合了汗水、皮革、牛羊膻味的浓重气息,构成了一幅原始、粗犷而充满生命力的草原感官盛宴。欢呼声、呐喊助威声、急促的马蹄声、低沉悠长的牛角号声、商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喧嚣直上云霄,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谢景珩(阿木尔)将自己完美地融入这喧闹的人潮中。他手里抓着一块干硬的奶疙瘩,倚靠在一个卖皮货的摊子旁,看似漫不经心地观看着场中激烈的比赛,偶尔随着人群发出几声符合身份的、粗哑的叫好。然而,他那双隐藏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却如同最冷静的猎鹰,锐利而高效地不断扫视着会场最核心的区域——那片地势稍高、被数百名精锐狼庭卫士里三层外三层严密守卫、插满各色狼头旗帜的观礼台。他在寻找任何一丝可能通往那座令人闻风丧胆的血狼窟的细微线索,或者...期盼能找到云怀瑾在失踪前可能留下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注意到,观礼台最中央最尊贵的位置上,端坐着一位身着华丽异常的黑貂裘皮、头戴镶嵌着巨大红宝石的金冠、面容威严中透着阴鸷的中年男子。此人目光如鹰,偶尔缓缓扫过全场沸腾的人群,眼神中带着一种居高临下、仿佛在看蝼蚁般的审视与冷漠。他便是如今在北漠权势滔天、甚至能与北漠大汗分庭抗礼的左贤王。而在左贤王的身旁,除了那些衣着华丽、佩戴着沉重金银饰品的北漠贵族和将领外,赫然还坐着几个穿着与草原风格迥异、宽袍大袖、料子一看便是江南上好丝绸的身影!他们气质沉静,面容淡漠,与周围狂热的喧嚣格格不入,仿佛独立于另一个世界——正是神出鬼没的天机阁观星士!
谢景珩的心中猛地一紧,如同被冰冷的毒蛇缠绕。天机阁!他们果然与左贤王勾结甚深!他们在此出现,目的绝对不单纯,很可能与瑶光,甚至与他自己有关!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竞技欢呼的、带着诡异兴奋的骚动,如同涟漪般从会场入口处扩散开来,迅速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只见一队杀气腾腾、盔甲鲜明的狼庭卫士,押解着几个被粗糙牛筋绳紧紧捆缚、衣衫褴褛、浑身遍布鞭痕与污垢的囚犯,粗暴地推搡着,来到了会场中央最显眼的那片空地上。为首的囚犯,赫然是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虽然她披头散发,脸上带着纵横交错的伤痕与干涸的血污,几乎看不清本来面目,但那隐约可见的清秀轮廓、那纤细却依旧倔强挺直的脖颈,以及那双即使身处绝境也未曾完全熄灭光芒的眼睛,让谢景珩的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几乎停止了跳动!
是瑶光?!虽然面容被污秽和伤痕掩盖,看不太真切,但那身形,那骨子里的感觉...不会错!就是他失散多年、以为早已不在人世的亲妹妹!
左贤王缓缓站起身,走到观礼台边缘,声音洪亮如同闷雷,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北漠语向全场宣布着什么。谢景珩强迫自己凝神细听,大意是:这些卑劣的南人,是企图窥探狼庭至高机密、图谋不轨的奸细!今日在此示众,就是要让所有部族都知道,与狼庭为敌的下场!并宣称,在大会最后一日,将在神圣的血狼窟前,以这些南人细作的热血,祭祀伟大的狼神,祈求狼神庇佑北漠,赐予勇士们无穷的力量!
嗷呜——!狼神万岁!左贤王万岁!人群瞬间爆发出更加狂热的、如同野兽般的欢呼与嚎叫,声浪几乎要掀翻天空。而谢景珩的血液,却在这一刻几乎要彻底冻结!他浑身冰冷,仿佛坠入万丈冰窟!
阳谋!这是赤裸裸的、毫不掩饰的阳谋!左贤王这是在用瑶光的性命,逼他现身!他肯定已经怀疑自己的身份,甚至可能已经知道了自己和瑶光的血缘关系!眼前这一切,就是一个精心为他布置的、插满尖刀的死亡陷阱!
怎么办?现在就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强行救人?无疑是自投罗网,不仅救不了瑶光,还会把自己和所有潜在的希望都搭进去!可不救?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妹妹,在几天之后,在万众瞩目之下,被残忍地杀害,成为那劳什子狼神的祭品?
就在谢景珩心乱如麻,胸腔中被怒火与绝望交织灼烧,几乎要按捺不住,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之时,一个穿着普通牧民衣服、低着头、手里拿着扫帚,看似在认真打扫着场地边缘垃圾的杂役,在经过他身边时,脚步似乎被一块凸起的石头绊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极其隐蔽而迅速地将一个小小的、捏得紧紧的黑褐色纸团,塞进了他虚握着的手心里,然后立刻若无其事地稳住身体,继续低头清扫,很快便消失在拥挤的人潮中。
谢景珩心中剧震,面上却不动声色,依旧保持着那副看热闹的麻木表情。他借着人群的掩护,仿佛内急般,自然地转身挤到一处无人的、堆放着废弃木料和皮子的毡房后面。迅速展开那已经被手汗微微浸湿的纸团。
纸上只有寥寥十数个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那熟悉的笔锋让他瞳孔骤然收缩:
**稍安勿躁,静待时机。人在血狼窟西侧第三石牢。云。**
是云怀瑾!他还活着!而且他没有放弃,甚至在如此危险的情况下,查到了瑶光被关押的具体位置!
这突如其来的纸条,如同一道划破厚重乌云的炽烈曙光,瞬间驱散了谢景珩心中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阴霾与绝望!云怀瑾还在暗中行动,他并没有放弃营救!这意味着,他们还有希望,还有并肩作战的伙伴!
他强行压下立刻不顾一切冲向血狼窟的冲动,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纸条放在掌心,用内力悄然震成粉末,然后摊开手,让草原的风将那些碎屑彻底带走,不留一丝痕迹。左贤王既然设下此局,必定在血狼窟周围布下了天罗地网,就等着他往里跳。现在冲动,只会正中其下怀,万劫不复。必须等待,耐心地等待一个最佳的动手时机,或者...等待某个意想不到的变数出现。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深深的眷恋与期盼,投向了南方那遥远的天际。晚儿,如果你在这里,面对如此险恶的局面,你会怎么做?你会有什么样的奇谋妙计?
仿佛冥冥之中真有心灵感应一般,就在此时,远在百里之外,正策马奔驰在戈壁与草原交界处的林晚,忽然毫无征兆地心口一悸,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猛地勒住马缰,胯下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长嘶。她抬起头,望向北方那湛蓝如洗、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天空,一股强烈的思念与担忧涌上心头。
景珩,你一定要坚持住。无论面对什么,都不要放弃希望。我,来了。带着星火谷的信念,来了。
草原上的暗流愈发汹涌,潜伏的杀机如同隐藏在草丛中的毒蛇。而来自南方的凤凰,正携着不灭的星火之芒,穿越茫茫风沙与重重险阻,向着这片命运的角斗场,急速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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