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廿四,宜上梁、入宅。
天还没亮,工地上已经灯火通明。老陈头带着几个老师傅,正在做最后的检查——五间正房的大梁已经备好,每一根都粗壮笔直,刨得光滑,用红漆写着“上梁大吉”四个大字。
凌初瑶寅时中就来了。她今日特意穿了身新做的绛红色衣裙,头发挽成端庄的发髻,插着那支珍珠银簪,耳畔一对小小的银丁香。整个人精神奕奕,气色红润。
“陈师傅,都准备好了?”她走到正房地基前,仰头看着已经垒到檐口的高墙。
“都妥了!”老陈头搓着手,脸上满是兴奋,“三根主梁,九根次梁,全是上好的杉木!卯榫都凿好了,吉时一到,直接上!”
凌初瑶点点头,沿着工地走了一圈。青砖墙在晨曦中泛着沉稳的光泽,墙体的灰缝勾得横平竖直,窗洞留得方方正正。西厢房已经封顶,东厢房也起了大半。整个宅院的轮廓已经清晰可见,气派非常。
她走到大门口——这里是整个宅院的正门,门框已经立好,用的是整块的花岗石,上面刻着简单的云纹。
然后她停下了脚步。
大门门槛前的地面上,赫然泼着一大片黑乎乎的脏水!水里混着泥浆、草屑,还有股难闻的腥臊味,显然是夜半时分故意泼的。
老陈头跟过来,一看这情景,脸都气红了:“这、这是谁干的?!缺了大德了!”
几个早到的工人也围过来,议论纷纷。
“肯定是王氏!”一个年轻工人愤愤道,“昨儿我还看见她在附近转悠,鬼鬼祟祟的!”
“上梁大吉的日子搞这种事,太损了!”
“乡人,咱们去找她算账!”
凌初瑶没说话。她蹲下身,用手指沾了点脏水闻了闻,是牲口棚里的粪水混了泥。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神色平静得像什么都没发生。
“李柱。”她点名。
“在!”
“去挑两桶清水,把这儿冲干净。”
“赵石。”
“哎!”
“去搬些干沙土,铺在冲过的地方,踩实。”
“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别误了吉时。”
她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工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打水的打水,搬土的搬土。不过一刻钟,那片污秽被冲洗得干干净净,铺上了新沙土,连味道都散了。
老陈头松了口气,又有些担忧:“乡人,王氏这样搞,待会儿上梁仪式……”
“没事。”凌初瑶微微一笑,“跳梁小丑罢了。”
辰时正,吉时到。
村里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吴里正,三位村老,还有不少来看热闹的村民。工地周围围了里三层外三层,比过年还热闹。
王氏也来了。
她挤在人群最前面,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碎花袄子,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装出来的平静,眼神却时不时瞟向大门方向——那片被她泼过脏水的地方,此刻干净得发亮。
她嘴角抽搐了一下,随即又挺直腰板,做出副“我就是来看笑话”的姿态。
仪式由老陈头主持。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蓝布长衫,站在正房地基前,声音洪亮:“吉时已到——请主家祭梁——”
凌初瑶上前,从江氏手中接过三柱香,点燃,对着三根主梁躬身三拜。然后奉上祭品:一只煮熟的猪头,一条鱼,一只鸡,还有三碗米饭。
香烟袅袅升起,在晨光中盘旋。
“祭梁毕——上梁——”
老陈头一声高喝,八个精壮汉子分两组,用粗麻绳拴住主梁两端,齐声吆喝着,将沉重的梁木缓缓吊起,稳稳架在东西山墙的梁托上。
“上梁大吉——”围观的村民齐声欢呼。
紧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九根次梁也依次架上。不到半个时辰,正房的梁架全部就位,一座宅院的骨架在蓝天白云下豁然显现。
“好!”吴里正带头鼓掌,“这梁上得稳当!这房子,必能安安稳稳,福泽绵长!”
村民们也跟着叫好。
轮到主家撒喜了。
按照惯例,上梁时主家要撒些糖块、铜钱,寓意甜甜蜜蜜、财源广进。通常也就撒个一两斤糖,几十文钱,让小孩们抢个热闹。
王氏伸长脖子等着看——她倒要看看,凌初瑶能撒出什么花样来。
凌初瑶走到正房地基前,江氏和冷香莲跟在她身后,各捧着一个大笸箩。
笸箩上用红布盖着,鼓鼓囊囊的。
凌初瑶掀开第一个笸箩的红布——
“哗!”
满满一笸箩的饴糖块!不是常见的糙糖,而是镇上铺子里卖的那种精细饴糖,一块块切得方正,用油纸包着,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泽。少说也有二三十斤!
人群哗然。
孩子们眼睛都直了,往前挤。
她又掀开第二个笸箩。
铜钱!不是零散的铜钱,而是一串串用红绳穿好的“喜钱”,每串十文,足足几十串!还有十几块小小的碎银,用红纸包着,混在铜钱堆里。
“我的天……”一个村民喃喃道,“这得多少钱……”
“少说也得二三两银子……”
凌初瑶捧起一把糖块,用力往空中一撒!
“上梁大吉——福气满门——”
糖块像雨点般落下。孩子们欢呼着去捡,大人们也笑着弯腰。
她又捧起一把铜钱串,撒向另一边。
“上梁大吉——财源广进——”
铜钱串叮当作响,在阳光下闪着金光。这次连大人们也忍不住去抢了——十文一串,够买一斤肉了!
凌初瑶撒得很慢,很从容。糖一把,钱一把,交替着撒。范围从正房地基前,慢慢扩大到整个院子,甚至院外看热闹的人群。
孩子们抢疯了,大人们也乐疯了。欢呼声、笑声、叫好声,响彻整个村东头。
王氏站在人群里,脸色越来越难看。
她看着那些抢糖抢钱的村民,看着他们脸上真诚的笑容,看着他们拿到糖块后迫不及待剥开油纸塞进嘴里、拿到铜钱后兴奋地数着的样子……她突然觉得自己昨夜泼的那点脏水,像个天大的笑话。
人家根本不在乎。
人家有的是糖,有的是钱,有的是气度。
你那点小动作,在人家眼里,恐怕连个水花都算不上。
“二嫂,”旁边一个相熟的妇人碰了碰她,“你不去抢点?那糖可甜了,我闺女刚抢到一块,说是比镇上铺子卖的还好吃。”
王氏喉咙发干,僵硬地摇头:“不、不了……”
她看着凌初瑶站在阳光下,一身红衣耀眼,笑容从容大方地撒着糖和钱。阳光照在她身上,照在她身后的青砖高墙上,照在满院子欢腾的人群上。
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而她王氏,穿着半旧的袄子,挤在人群里,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
“撒喜毕——”老陈头拖长声音喊道,“请主家致辞——”
凌初瑶放下笸箩,走到正房地基前,面向众人。
“各位乡亲,”她声音清亮,“今日我家上梁,多谢各位来捧场。这些糖,这些钱,是我的一点心意,也是我对大家的承诺——从今往后,只要我凌初瑶有一口饭吃,就绝不会让帮衬过我的人饿着。”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在某处微微停留了一瞬,又移开。
“这房子,是我夫君用命挣来的军功赏赐盖的,是我用双手一砖一瓦垒起来的。它不只遮风挡雨,更是我们冷家四房的根,是我们一家老小的依靠。”
“以后,”她提高声音,“谁若看得起我凌初瑶,愿意来家里坐坐,喝杯热茶,我大门敞开。谁若想使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她笑了笑,没说完。
但所有人都懂了。
吴里正带头鼓掌:“说得好!初瑶丫头,咱们全村都看着呢!你这房子,盖得堂堂正正!你这人,活得光明磊落!”
“对!光明磊落!”
“乡人好样的!”
欢呼声再次响起。
王氏觉得那些欢呼声像针一样扎在她耳朵里。她悄悄后退,想溜走。
“二嫂。”凌初瑶忽然叫住她。
王氏浑身一僵。
凌初瑶走过来,从江氏捧着的笸箩里抓了一把糖块,塞进王氏手里。
“二嫂也拿点糖回去,给孩子们甜甜嘴。”
她的笑容温和,眼神清澈,仿佛真的只是邻里间寻常的客气。
王氏看着手里那把精致的饴糖,再看看凌初瑶那张平静无波的脸,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
“谢、谢谢……”她声音细如蚊蚋,攥着糖,头也不回地挤出人群,逃也似的跑了。
凌初瑶看着她狼狈的背影,转过身,继续招呼村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