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的长安城,静得没一点声响。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敲了三下,又很快被深巷吞没。
一辆没挂灯笼的青布马车,轮轴上抹足了油,悄没声儿地滑到了武郡王府的侧巷。
赶车的老仆把帽檐压得极低,左右瞧了两眼,才伸手在黑漆木门上叩了三长两短。
门开了一条缝,没人说话,马车直接驶了进去。
书房里没点大灯,只留了一盏罩着纱的孤灯,光线昏黄,把屋里的影子拉得老长。
炉子上的铜壶正滋滋冒着白气,水开了。
叶凡没穿官服,身上套了件宽大的细麻长衫,袖口卷到了胳膊肘,正拿着个紫砂壶往杯子里冲茶。水线拉得细长,没溅出一滴。
“坐。”
他头也没抬,只把两个倒满的茶杯往前推了推。
房玄龄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平日里那股子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宰相气度,这会儿早不知道丢哪去了。
他把官帽摘下来往桌上一搁,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珠。
“你还有心思喝茶?”
房玄龄指着叶凡那只稳当当的手,气不打一处来。
“今儿个在金銮殿上,你是真喝多了假喝多了?那是萧瑀给你挖的坑,你就这么闭着眼睛往下跳?”
杜如晦跟在后面进来,随手带上了门。他脸色也不好看,阴沉沉的,满屋子茶香都淡了。
“这不是跳坑。”杜如晦在叶凡对面坐下,端起茶杯,烫得手一缩,又放下了。
“这是把脖子伸过去给人家砍。萧老头这招是阳谋,这一刀要是砍实了,五大军区的兵权虽然还在,但京畿这块要害,以后就得姓萧,或者姓李元昌了。”
叶凡笑了笑,把那杯杜如晦没拿住的茶端起来,轻轻吹了吹浮叶。
“好茶,也是西南刚送来的,雨前龙井。”叶凡抿了一口,像是根本没听见那两人的抱怨。“尝尝,去火。”
房玄龄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杯乱颤。
“守拙!这个时候了,咱们能不能不打哑谜?”房玄龄压低了嗓子,身子前倾,那双阅人无数的老眼里满是焦急。
“陛下今儿个那个眼神,你没看懂?他没当场驳回萧瑀的折子,就是在等你表态。你要是硬顶回去,那就是拥兵自重;你要是答应了……”
“答应了,就是自断手脚。”杜如晦接过了话茬,声音冷硬。“这一步,进是死,退也是死。
陛下这是要敲打军方,顺便给自己找个平衡。帝王心术,咱们都懂,但这回,刀子太快了。”
书房里静了下来。
只剩下铜壶里的水还在咕嘟咕嘟地响。
叶凡放下茶杯,杯底碰在黄花梨的桌面上,发出“咄”的一声脆响。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户。外面的风灌进来,带着点湿气,把屋里的燥热吹散了几分。
“二位叔伯。”
叶凡背对着他们,声音很平,听不出半点波澜。“咱们把话摊开了说。这大唐,是谁的大唐?”
房玄龄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要拱手:“自然是陛下的……”
“对,是陛下的。”叶凡转过身,靠在窗棂上,两手抱在胸前。
“既然是陛下的江山,陛下觉得枕头边上少把刀,睡不踏实,想再磨一把放在床头。咱们做臣子的,有什么理由拦着?”
“这……”房玄龄语塞。
“可是这把刀,是要用来防你的!”杜如晦急了。“那个李元昌是什么货色你不知道?心胸狭隘,志大才疏!
真让他掌了这十万羽林卫,以后你在长安城里走道都得防着冷箭!”
叶凡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那里有一层薄薄的茧子,是常年握戟磨出来的。
“防我?”
叶凡嗤笑一声,眼里闪过一丝玩味。
“他得有那个本事。”
他走回桌边,重新坐下。这一回,他没再摆弄茶具,而是伸出一根手指,蘸了蘸洒在桌上的茶水。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都凑了过来。
叶凡的手指在桌面上缓缓划动。水渍晕开,渐渐显出一个字。
标。
还没等两人看明白,他又写了第二个字。
准。
“标准?”房玄龄皱起眉头,胡子抖了抖。“什么意思?”
叶凡拿起帕子,把手擦干,动作慢条斯理。
“明日早朝,我会上一道折子。”叶凡的声音不大,在安静的书房里却格外响亮。
“我不仅全力支持建立羽林卫,我还要建议陛下,给这支天子亲军最好的待遇,最高的军饷。”
杜如晦眼皮跳了跳。
“你疯了?”
“我没疯。”叶凡笑了笑,那笑容里透着让人脊背发凉的算计。
“既然是天子亲军,那自然要是大唐最精锐的部队。甚至要比我的神武军还要精锐,对不对?”
房玄龄迟疑着点了点头。
“理应如此。”
“那好。”叶凡敲了敲桌子上那两个还没干的水字。
“既然要是‘最精锐’,那选拔兵员,是不是得有个章程?总不能是个两条腿的活人就要吧?”
杜如晦眼神一凝,似乎抓住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
“兵员选拔。”叶凡竖起一根手指。“我不插手人事,但我定规矩。
羽林卫既然要拱卫京师,那必须得识字,懂律法,知忠义。这三条,得考吧?”
房玄龄的眼睛亮了。
“这天下识字的兵,除了你那些小学里出来的娃娃,还有谁?”
“第二。”叶凡竖起第二根手指。“体能。负重五十斤,日行八十里,这是神武军的底线。
羽林卫既然要压神武军一头,那怎么也得日行百里吧?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叫什么天子亲军?叫天子仪仗队算了。”
杜如晦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标准,除了你的老兵,新兵蛋子谁扛得住?”
“第三。”叶凡没停,竖起第三根手指。“装备。既然是新军,那就得用新家伙。
红衣大炮要不要?武器要不要?精钢打造的明光铠要不要?”
叶凡身子前倾,盯着两人的眼睛。
“这些东西,除了工部的工坊,谁造得出来?工部可是在咱们手里,陛下也是默许的。”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叶凡的手指在桌面上重重一点。
“教官。这么精良的装备,这么严苛的训练,李元昌懂吗?萧瑀懂吗?他们不懂。那谁懂?”
房玄龄和杜如晦同时脱口而出:“五大军区!”
“没错。”叶凡靠回椅子上,那股子慵懒劲儿又回来了,但此刻在两人眼里,这哪里是慵懒,分明是只藏起爪子的老虎。
“我会向陛下请旨,羽林卫的所有教官,必须从五大军区身经百战的校尉中选拔。而且,每三年一轮换,考核不合格者,滚蛋。”
叶凡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他们不是想要个壳子吗?我给他们。”
“但是这壳子里的肉,这壳子里的骨头,甚至这壳子里流的血。”
叶凡把空杯子往桌上一顿。
“都得是我叶凡定下的规矩。”
书房里静得可怕。
只有窗外的风声大了些,吹得灯火忽明忽暗。
杜如晦猛地一拍大腿,力道之大,疼得自己龇牙咧嘴。
“高!实在是高!”
他那张原本阴云密布的脸上,此刻全是兴奋的光,眼睛亮得吓人。
“这哪里是退让,这是釜底抽薪!李元昌那个草包若是真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不出三个月,要么被这套规矩逼疯,要么就被架空成个傀儡!”
房玄龄也长长出了一口气,身子软在椅子上,整个人都松垮下来。他看着叶凡,苦笑着摇了摇头。
“萧瑀那个老夫子,怕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费尽心机搭起来的台子,最后上去唱戏的,还是你的人。”
“不。”叶凡摇了摇头。“不是我的人。”
他站起身,走到那盏孤灯前,伸手拨了拨灯芯,火苗窜高了一截,把他的脸照得明明灭灭。
“是按大唐规矩办事的人。”
叶凡转过身,目光沉沉。“我要让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不管是神武军,还是羽林卫,亦或是将来别的什么卫。只要想吃这碗兵饭,就得按这个标准来。”
“这个标准,叫职业军人。”
杜如晦站起身,在屋里来回踱了两步,越想越觉得这招妙不可言。
“陛下早朝那个眼神,他就是看我这几年太闲,想给我找点事做。”
叶凡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副巨大的大唐舆图。他的手在长安的位置上拍了拍。
“再说了,我也懒得折腾。”
他声音低下来,疲惫得真假难辨。“这几年,杀人杀得手软,算计人算计得脑仁疼。
有人愿意出来替我分担这京畿防务,让我能在家多陪陪老婆孩子,多剥两颗荔枝,何乐而不为?”
房玄龄和杜如晦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信你个鬼。
“行了,天快亮了,我们也该回去了。折子怎么写,你心里有数?”
“早就写好了。”叶凡指了指桌案上一摞厚厚的纸。
“回头还要劳烦房相给润色润色,毕竟萧大人是读书人,咱们骂人……哦不,咱们讲道理,也得文雅点。”
房玄龄拿起那摞纸,粗粗扫了一眼,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两下。
只见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一行大字:《关于全面提升羽林卫兵员素质及引入现代化考核体系的若干建议(草案)》。
“你这……”房玄龄哭笑不得。“这满篇的‘体能指标’、‘战术协同’、‘心理素质’,萧瑀怕是得抱着字典才看得懂。”
“看不懂才好。”叶凡眨了眨眼。“看不懂,就会觉得高深莫测。高深莫测,他们就不敢随便乱改。”
“走了。”房玄龄把折子揣进怀里。
两人推门出去。
外面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雨终于落下来了,细细密密的,打在青石板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叶凡站在门口,看着两人上了马车,消失在雨幕里。
伸了个懒腰,浑身的骨节噼里啪啦作响。
叶凡转身往回走,声音懒洋洋的。
“搭台唱戏……”
“既然你们把台子搭好了,那怎么唱,可就由不得你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