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疾的问题,如同殿外骤然加剧的寒风,带着刺骨的冷意,穿透了厚重的宫墙,直直钉入秦战的心口。
“若这‘活水’,冲刷了‘栋梁’的根基,又当如何?”
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平静,但其中蕴含的审视与压力,几乎让秦战感到窒息。这不是技术性的探讨,不是战略层面的问询,这是最根本的、关于权力、秩序与意识形态的终极拷问。你秦战要引来的“活水”,是否最终会侵蚀、瓦解甚至冲垮支撑这个帝国数百年的士大夫阶层——那些“栋梁”?
殿内那清苦的熏香,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血腥味。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案几上那盏青铜灯树的火焰,不安地跳动了一下,拉长了嬴疾落在墙上的影子,那影子扭曲着,仿佛一头随时会扑出的玄色猛兽。
秦战感觉自己的喉咙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额角刚刚消退的冷汗,瞬间又涌了出来,沿着鬓角滑落,带来冰凉的触感。他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声,也能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悬崖边缘。一句话答错,不仅仅是之前所有的努力付诸东流,恐怕连全身而退都成奢望。嬴疾能容忍技术上的奇思妙想,甚至能容忍军事上的某些变革,但绝不会容忍任何可能动摇统治根基的威胁。
“冲刷……根基……”秦战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干涩,像是在沙漠中跋涉了许久的旅人。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前世今生的记忆碎片疯狂碰撞。他想起栎阳学堂里那些孩子渴求知识的眼神,想起黑伯对着新炉子时那专注而炽热的目光,想起二牛他们因为吃饱穿暖、活得有尊严而焕发出的活力;同时,他也想起淳于越那愤怒而执拗的脸庞,想起朝堂上那些隐含敌意与轻蔑的目光,想起将作监大匠在宝刀断裂时那瞬间的死灰与绝望。
两种力量,两个世界,在他的脑中激烈交锋。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嬴疾那冰冷审视的目光。这一次,他没有躲闪,也没有激昂陈词,他的眼神异常复杂,里面有挣扎,有无奈,但最终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王上,”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却又异常清晰,“您可知,臣在来到栎阳之前,于边关,于行军途中,见过最多次的景象……是什么吗?”
他没有直接回答那个关于“冲刷根基”的问题,而是突然抛出了一个看似无关的反问。
嬴疾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他没有打断,只是静静地看着秦战,等待他的下文。那悬停的、代表审判的手指,依旧没有落下。
“不是两军交锋的惨烈,不是攻城拔寨的豪迈。”秦战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宫殿的墙壁,投向了遥远而苦难的记忆深处,“是饿殍……是倒毙在路旁、蜷缩如干柴的尸骨;是易子而食……是父母含着泪,将自己骨肉与他人交换,只求能让对方……活下去。”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慢慢地割着听者的神经。殿内那清苦的熏香,此刻仿佛也带上了尸骸的腐朽气味。
“那时,田野荒芜,村舍萧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他引用了一句古老而残酷的描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那片土地上,就在那些奄奄一息、眼中只剩下求生本能的人身边……”
他猛地抬高了声音,目光如电,直射嬴疾:
“臣想请问王上,也想请问朝堂之上那些饱读诗书、高谈‘仁义’的衮衮诸公——当饿殍遍野,赤地千里,百姓易子而食之际,你们所说的‘义’,在何处?!你们所守的‘礼’,又在何方?!”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在这寂静的偏殿中炸响。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曲折的隐喻,只有血淋淋的现实和直刺灵魂的拷问。
“那些竹简里的仁义道德,那些冠冕堂皇的礼仪规范,能让土地里凭空长出粮食吗?能让垂死的孩童活过来吗?能挡住胡人的铁蹄和掠夺吗?!”
他的情绪有些激动,胸口剧烈起伏,但他强行压制着,声音从高昂转为一种更深沉、更压抑的力度:
“王上,臣是个粗人,不懂那么多大道理。臣只知道,让跟着我的人吃饱穿暖,让愿意干活的人有田种、有工做,让孩子们有书读、能明白为什么打雷下雨,让老人们能安安稳稳活到寿终……这就是臣所能理解的,最实在、最不容置疑的‘义’!”
他终于将话题拉回了嬴疾最初关于“利”与“义”的诘问。
“空谈道德,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箭矢飞得更远,更不能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强!”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务实与悍勇,“让百姓安居乐业,仓廪实而知礼节,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义’!而要实现这一切,离不开一个‘利’字!离不开能让粮食增产的‘利’,离不开能让军械犀利的‘利’,离不开能让河道通畅、货通四海的‘利’!”
他盯着嬴疾,一字一句地,做出了最后的陈述:
“臣所带来的,或许在有些人看来,是只知逐‘利’的奇技淫巧,是可能冲刷‘栋梁’根基的‘活水’。但在臣看来,这是能让更多人活下去、活得更好的‘活命之水’!若这‘水’……最终真的会让一些不适应新时代的‘朽木’根基不稳,那臣以为……”
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或许,被冲刷掉的,本就是该被淘汰之物!”
话音落下,整个偏殿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连灯油燃烧的滋滋声都消失了。
嬴疾依旧坐在那里,玄色的身影凝定如山。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深邃如同古井的眼眸,此刻却仿佛掀起了滔天巨浪,幽光剧烈地流转、碰撞。他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秦战站在原地,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嘶嘶声。他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彻底浸透,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他不知道自己这番话会带来什么后果,是雷霆之怒,还是……
他看到了嬴疾眼中那剧烈翻腾的幽光,看到了他微微泛白的手指。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突兀的、细微的“咕噜”声,从秦战的腹部传了出来。
在这绝对寂静、紧张得让人心脏都要停跳的时刻,这声因饥饿而产生的肠鸣,显得异常清晰、响亮,甚至带着几分滑稽。
秦战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为了赶路,清晨只在栎阳匆匆啃了几口冷硬的干粮,到现在已是饥肠辘辘。
这声不合时宜的肠鸣,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殿内那凝固到极致的气氛。
嬴疾眼中那翻腾的幽光,猛地一滞。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秦战脸上,移到了他那件略显臃肿的旧皮袄上,仿佛能透过皮袄,看到那发出抗议之声的空瘪胃囊。
然后,这位年轻的、心思深沉的秦王,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不存在的弧度。
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表情。
他没有说话。
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案几上那堆积如山的竹简,投向那些承载着无数“义理”、“礼法”的古老载体。
他伸出手,再次拿起之前那卷竹简。
但这一次,他没有打开。
他只是用指尖,轻轻抚摸着竹简边缘那冰凉光滑的截面,久久不语。
(第一百八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