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病房里,仿佛有一个透明的灵魂。
它一直往上飘,穿过天花板。逐渐的,在它眼中十字型的房梁与沾满了血迹的长方形病床逐渐重合,叠化,变成陈润珍时隔半个月后特意命人为李择宪打好的棺材。
她没有遵循传统的葬礼习俗,反而用了基督教的流程。沉重的棕色实木棺被人抬着放置在一个挖了大坑的深黑色土壤中,棺盖上刻了一个缠着百合花枝的十字架,显得圣洁又庄重。
神父站在墓碑前,拿着《圣经》沉声道,“亲爱的弟兄姊妹们:
今天,我们怀着沉重的心情,聚集在主的面前,送别我们的弟兄李择宪。在这悲伤的时刻,让我们一同在祷告中寻求安慰,在信仰中铭记主的应许——‘凡信主的人,永远不致灭亡,反得永生’。”
这句话揭示了陈润珍为什么选择用基督教的方式给李择宪下葬,比起人死后灰飞烟灭,她宁愿相信自己小儿子已经前往天国,与主同在、获得无痛苦、无死亡的永恒生命。
草坪上,许多穿着黑色西服的男男女女双手自然交叠放在身前,他们站在李家人和陈家人身后,不管心里怎么想的,面上都颇为沉重。
神父继续道,“李择宪的一生,是被爱与信实包裹的。他始终用真心对待身边的人,以坚定的心跟随主的脚步,在平凡的日子里践行着爱人如己的教导。
无论是家庭中的责任担当,还是教会里的默默奉献,他的善良、谦卑与宽容,都像一束光,温暖了每一个与他相遇的人。我们或许会为失去他而流泪,但更应感恩主让我们在尘世中与他同行,共享恩典与喜乐。”
河东允站在人群中,听到这段话饶是平日表情管理到位,还是不由抬眼看了看左右两边的人。见其余人面无异色,他又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悲痛。
“此刻,李择宪已卸下了尘世的束缚,重新回到了主的怀抱,进入那没有悲伤、没有痛苦、只有永恒平安的天国。这不是结局,而是另一场相遇的开端——在那里,我们终将在主的爱中重逢。
让我们一同祷告:亲爱的天父,我们将李择宪交托在您的手中,感谢您赐予他丰盛的生命与满满的恩典。恳求您安慰此刻心中伤痛的我们,让我们靠着对您的信仰,得到发自内心的力量。
愿李择宪在您的国度里安息,也愿我们带着他的美好见证,继续跟随你,直到那日到来。
奉主耶稣基督的名祷告,阿门。”
“阿门——”
李择宪的墓地选在他外公购置的花开山一隅,天气并未被此刻的肃穆气氛影响,阳光十分明媚。乌泱泱的人群被一株株樱花树包围,春风拂过,花瓣随风飘零。
祷告完,到了最后的献花环节。
众人按先后顺序依次将手中的白菊投入墓坑,随后由工作人员填土,他们会播下草种,让这片草坪恢复如初。
陈润珍眼眶红肿,作为李择宪的母亲,她是第一个掷花的。然后是徐稚爱,紧接着是李择明,最后是李家的其余人,以及过来吊唁的陈家人。
李哉民一家发生大动荡,但他的哥哥和弟弟并未有什么动作。毕竟老会长在死前,早已预料到诸多不稳定因素,提前用白纸黑字将遗产划分得明明白白,从根源上堵住了纷争的可能。
而且哪怕李哉民昏迷不醒,他的长子李择明还活着,这让所有人都不得不表现得安分守己,甚至说有些难过。
尽管当年他们因为遗产分配与李哉民闹得不可开交,但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弟。可如今由李择明接手旭日,叔伯侄子之间多少隔着一层,后面遇到什么事情也不好寻求帮助。
家庭原有的凝聚核心、规则秩序和情感联结被打破,亲缘关系就是在这样一层层延续,一层层淡化中逐渐变得生疏。
李择明经过半个月的卧床休养,现如今已经恢复了许多,当然主要是因为创口面积小,徐稚爱抢救及时且后续未感染。经医生清创缝合后,他的疼痛和肿胀等症状明显缓解,但仍需避免剧烈活动。
献完花后是默哀环节,李择明侧头看向跟他隔着一段距离,穿着黑裙,头上别了一个很小的、纱质白花卡子的徐稚爱。因为阳光太大,她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的墓碑,发随风动,配合着周围落下的樱花花瓣,整个人有种抽离感。
李择明想开口跟她说些什么,但很显然此时的情景并不适合。尽管过了半个月,但那时徐稚爱在得知李择宪死时哭得这么伤心,甚至哭到昏厥的画面还时不时在李择明的脑海中浮现。
他在想,如果李择宪周年庆那晚真的当场把他捅死了,稚爱也会这样伤心地哭吗?
但他只是这么想了这么一下,后面就没有再想了。毕竟人死后前往天国都是安慰还活着的人的说辞罢了。死了就真的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他只想活着,拥有本该属于他的东西,然后好好地活着。
陈润珍抹泪,把收拾出来的,李择宪的部分遗物交给工作人员放置进去。随后他们开始一铲子一铲子地填土,棕色的棺材逐渐被黑土掩盖,土层越来越厚越来越厚,到和周围的草坪齐平。
到这一步,葬礼算是结束了。
花开山之前属于未开发地区,陈润珍父亲买下来后为了保留自然风景,没有修建能让车子通行的山路。所以众人还得徒步走一段,才能坐上停在山脚的车。
李择明身子还没好全,走得很慢。河东允陪着他,配合他的步频。渐渐的,他们与大部队的距离拉开不少。
也因为地形原因,李择明俯视着,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他母亲身旁站着她的弟弟。两人在交谈,他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在仁川当检察厅厅长的舅舅,拍着他母亲的背,估计在说些不痛不痒安慰的话。
但他外公本人今天并没有过来。也许是年纪大了,又或者是感觉亏欠李择宪。
李择明收回目光,不再去探究了。
但有人比他们走得更慢。
李择明若有所感地停下脚步,转头望去——树荫底下,徐稚爱正缓步走来。她似乎刚刚一个人在上面待了一会,所以现在才落在队伍末尾。
河东允瞥了两人一眼,没有多作停留,加快脚步离开了。
然而徐稚爱没看到李择明似的,走近,经过,又被他攥住手腕,她低头看了一眼。
他松开了,“你打算这样一直不跟我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