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的路灯刚熬到戌时,就被厚云层压得只剩豆大的光。昏黄的光晕勉强在青石板路上洇开一小片,却被街角卷来的晚风揉得支离破碎。邮电局那栋两层小楼蜷在镇子东头,旧砖墙爬着半墙青苔,砖缝里还嵌着去年秋天的枯叶。猴子蹲在墙根的阴影里,裤脚卷到膝盖,露出沾着泥点的小腿——那是下午爬镇西老槐树摘桃蹭的,绒毛般的桃叶碎末还粘在汗毛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他往手心啐了口唾沫,又在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蹭了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邮电局后院那扇糊着报纸的木窗。
老猕猴从墙后探出半个脑袋,油亮的黑毛在微光里泛着缎子似的光泽。它轻手轻脚凑过来,用毛茸茸的尾巴尖勾了勾猴子的衣角,喉咙里挤出短促的“吱”声——这是哥俩合作三年练出的暗号,意思是“我当垫脚石,你尽管上”。猴子扭头拍了拍它的脑袋,指尖触到它耳后那道月牙形的疤,那是去年帮眼镜蛇偷供销社账本时,被值班狗咬伤的。
“稳着点。”猴子压低声音,踩着老猕猴弓起的脊背往上窜。手指刚扒住墙沿,风化的墙皮就“簌簌”掉了两块,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吓得屏住呼吸,后腰突然被一条有力的尾巴缠紧——老猕猴猛地往上一蹿,像座会动的小山,直接把他顶到了墙头上。
“轻点!”猴子压低声音拍老猕猴的脑袋,掌心能摸到它温热的皮肤下突突的心跳,“我裤脚都要被你勾破了!”他低头一看,卷着的裤脚果然被猴毛勾出了几根白丝,在风里飘得格外显眼。
老猕猴歪着脑袋,琥珀色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像两颗琉璃珠子。它伸出爪子扯了扯他膝盖处的补丁——果然,粗布已经抽了几根丝,露出里面打了卷的棉絮。它“吱吱”笑两声,声音压得比蚊子哼还轻,尾巴却得意地晃得跟小旗子似的,一甩就窜到旁边的老槐树上,蹲在最粗的枝桠上往院里看,毛茸茸的身子藏在浓密的槐树叶里,只露出两只滴溜溜转的眼睛。
猴子深吸一口气,翻身跳进后院。鞋底碾过碎砖的声响比老鼠偷油还轻,他像只猫似的弓着腰,贴着墙根往前挪。办公室的木窗户蒙着层灰,报纸糊的窗纸已经泛黄发脆,隐约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那是值班员老周忘在桌上的马灯,玻璃罩上还沾着飞虫的尸体。他趴在窗台上,冰凉的水泥顺着掌心往上爬,冻得他打了个哆嗦。摸出眼镜蛇给的指甲刀时,金属外壳上还带着体温——那是昨天从修表摊顺的,眼镜蛇当时用油布擦了三遍,说“比铁丝滑溜,撬锁准得很”。
指甲刀的刃口卡在锈死的插销缝里,撬了两下没动静,反倒是指甲刀被震得嗡嗡响。猴子心里正发毛,头顶突然“嗒”的一声轻响——老猕猴从树上扔来块小石子,圆滚滚的石子像长了眼睛似的,正好砸在锈死的插销上。就听“咔”的一声轻响,插销居然松了半分。
“谢了啊猴哥!”猴子对着树上比了个“oK”,左手按住窗框,右手猛地一推,窗户“吱呀”一声开了道缝,扬起的灰尘呛得他直皱眉。他先把脑袋探进去,确认屋里没人,这才翻进窗户,落地时膝盖磕在桌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办公室里飘着墨香和旧纸的潮味,两种味道混在一起,像极了镇西头老书店的气味。枣红色书桌的抽屉挂着小铜锁,锁鼻子上的铜绿绿得发亮。猴子摸出发夹——上周帮巷口阿婆梳头发时,阿婆塞给他的,塑料花瓣已经掉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细铁丝——他把发夹掰直,小心翼翼地插进锁孔拧了拧,手腕轻轻一抖,“咔嗒”一声脆响,抽屉开了。里面整整齐齐摆着三本邮戳登记本,深蓝色的封皮边角都磨白了,最上面的那本边角卷着,像被水泡过又晒干的荷叶,封面用红墨水写着“1973年3月”,字迹已经有些模糊。
猴子的心跳突然快了起来,他记得眼镜蛇说过,周先生的信就是从去年三月开始出现的。他翻到第三页,指尖在粗糙的纸页上划过,突然顿住了:“镇西老槐树第三棵”“码头杂货铺后巷”“村东破庙第二进”——这几个地址像刻章似的,在不同的日期栏里重复了八次,收件人都是“周先生”,寄件人一栏却空得干净,连个墨点都没有。他把这几页仔细折起来,刚要把登记本塞怀里,窗外突然传来脚步声,“踏踏踏”的,像有人穿着木屐在走路。
“谁在里头?”老周的嗓子跟砂纸擦玻璃似的——他是邮电局的值班员,六十多岁的人了,每晚要起三次夜查仓库,每次都要把走廊踩得震天响。猴子白天来踩点时,就听隔壁杂货铺的王婶说,老周的耳朵背得厉害,但鼻子比狗还灵,上个月还抓过偷邮票的小孩。
猴子僵在原地,后背紧紧贴着书桌,连呼吸都忘了。他听见老周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马灯的光晕在窗户上晃来晃去,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打算翻窗户跑路,窗外突然“哗啦”一声巨响——老猕猴不知什么时候溜到了走廊,把墙角的扫帚碰倒了,竹枝散了一地,还有几根滚到了办公室门口。
“哪个兔崽子乱碰东西?”老周骂骂咧咧地转身,手电筒的光“唰”地扫向走廊,照亮了满地狼藉的竹枝。猴子趁机翻出窗户,落地时膝盖一软,差点摔个跟头。刚站稳就被老猕猴扯着衣角往围墙跑,猴毛蹭得他脖子发痒。两人跑到墙根,老猕猴熟练地蹲低身子,尾巴在地上扫来扫去,像在催促。猴子踩着它的背翻上围墙,刚要伸手拉老猕猴上来,就听见老周的喊叫声从后院传来:“站住!别跑!”
老周举着电筒追过来,光束像条银蛇似的扫过院子,照在墙头上。猴子赶紧缩脖子,后脑勺的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老猕猴却突然站起来,对着老周的方向掰耳朵——它把毛茸茸的耳朵扯成三角形,眼睛睁得圆溜溜的,嘴角还扯出个“笑”的样子,活像戏台上的小丑。
老周愣了愣,举着手电筒的胳膊都抖了,嘴里喃喃着:“活见鬼了!猴子成精了?”手电筒“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光束歪歪扭扭地照向天空。
猴子憋着笑,拽着老猕猴的尾巴把它拉上围墙。两人翻出墙外,刚落地就撞进一个人怀里,撞得对方“哎哟”一声——是眼镜蛇,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举着望远镜站在巷口,镜片上沾着点灰尘,蓝布衫的袖口破了个洞,露出里面发黄的棉花。
“得手没?”眼镜蛇的声音压得很低,眼睛却亮得吓人,一把抓住猴子的胳膊,指节都捏白了。
猴子从怀里掏出登记本,拍了拍上面的灰:“你看,这几个地址邪门得很,寄件人都没有,就一个周先生。”他把折起来的几页摊开,夜风突然卷着雨丝吹过来,冷得他打了个寒颤。
眼镜蛇接过登记本,借着远处路灯的光翻了两页,眉头皱得像团乱麻:“我明天一早就去邮局,就说帮远房表哥找信——他叫周建国,说不定能从老周嘴里套点话。”他说话时,嘴里的烟草味混着雨水的湿气飘过来,呛得猴子往后退了半步。
“不用明天。”一个清亮的女声突然从巷口传来,像冰锥敲在玻璃上,脆生生的。猴子和眼镜蛇同时转头,看见肖灵儿站在巷口的老榆树下,油纸伞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双眼睛在雨幕里亮得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