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杭州府衙临时下榻的院落时，天色已蒙蒙亮。一夜激战与审问带来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我简单处理了一下手臂上被刀风划出的浅痕，便和衣躺下，强迫自己休憩片刻。身处漩涡中心，保持清醒的头脑远比身体的休息更重要。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赵诚压低的声音：“大人，您醒了吗？”
我睁开眼，眸中已无多少睡意。“进来。”
赵诚推门而入，脸上带着连夜清查后的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大人，渔村那边初步清点完毕。缴获的文书账册不少，但多是福昌号各地产业、仓库的分布图，以及资金转移后的去向记录，还有一些与其他州府黑市、暗桩联络的密语方式。看情形，这福昌号在‘螭龙’内部，主要司职财物运作与周转，像个巨大的钱袋子和输血泵。”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遗憾：“可惜，核心的人员名册、螭龙高层的直接指令、以及与朝中何人勾结的确凿证据，几乎没有。他们断尾断得很彻底。不过，这样一来，螭龙至少在短期内，会面临巨大的资金压力，其活动必然受限。”
“关于市舶司，可有发现？”这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赵诚摇头：“账目往来多是与其他商号、钱庄，或是标注代号的地点，明面上看不出任何与浙江市舶司衙门的直接关联。信件中也未有提及。”
果然如此。那条老狐狸，临死前露出的破绽，也被迅速抹平了。我沉吟片刻，道：“把陆昭叫来。”
“是。”赵诚领命而去，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没有多问。
不多时，陆昭来到房中，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巡捕官服，神情平静，仿佛昨夜那场激烈的冲突和之后充满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他拱手行礼：“大人寻下官有何吩咐？”
我示意赵诚先退下。房门轻轻合上，屋内只剩下我与陆昭二人。
我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语气平淡如同闲谈：“陆巡捕，你昨日断言福昌号与市舶司必有牵连。如今渔村缴获的文书之中，却寻不到半分痕迹。依你之见，我们接下来，该如何着手？”
这是一个明显的试探。我将难题抛给了他，看他如何应对。
陆昭神色不变，微微躬身，回答得滴水不漏，完全是一副恪守官场本分的模样：“回大人，下官人微言轻，只是杭州府一介巡捕。浙江市舶司提举乃是四品大员，位高权重，非我等所能轻易触及。若无确凿证据，贸然调查，恐有不妥，甚至可能打草惊蛇。下官……并无良策，一切还需大人定夺。”
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将“常理推断”的限制性展现得淋漓尽致，仿佛昨日的急切追问只是职责驱动下的冲动。
我看着他，心中冷笑。这副谨小慎微、恪守规矩的面具，戴得真是严实。既然你藏得深，那我就再投一颗石子，看看这潭水下，究竟藏着什么。
“陆巡捕过谦了。”我话锋一转，“你心思缜密，能力出众，窝在杭州府做个巡捕，倒是屈才了。眼下正有一事，需得力人手去办。”
我拿起赵诚刚刚呈上的一份清单，点了点上面记录的几个位于杭州城内外、刚被查出的螭龙据点。“这些地方，是福昌号留下的尾巴，虽非核心，但亦是螭龙耳目爪牙。本官命你，即刻带队，将这些据点一一拔除，务必干净利落，擒拿首脑，查抄证物。此事若办得漂亮，本官自会在功劳簿上，为你记上一笔。”
这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其一，若陆昭真是螭龙的人，他必然会对清剿自己同党有所犹豫或暗中作梗，只要他行动稍有异常，便可抓住把柄。其二，若他并非螭龙一方，借此也能观察他的真实能力与行事风格。
陆昭闻言，脸上并无丝毫异样，甚至没有片刻迟疑，立刻拱手应道：“下官领命！定不负大人所托！”
然而，他接下来说的话，却让我目光微凝。
“大人，”陆昭抬起头，眼神坦诚，“这些据点虽非核心，但螭龙党羽凶悍，为确保万无一失，下官恳请大人，派赵诚赵总旗与下官一同前往。赵总旗经验丰富，武艺高强，有他从旁协助，此行必能事半功倍。”
他主动要求赵诚同行！
这一招，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他这是在向我示诚？表明自己心中无鬼，不怕监视？还是……一种更高级的伪装，刻意表现得坦荡，以消除我的疑虑？甚至，他想借此机会，近距离观察赵诚，或者……有别的图谋？
我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准了。我会让赵诚带一队精锐锦衣卫配合你。记住，要活的，尤其是头目。”
“下官明白！”陆昭再次躬身，神色从容，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个陆昭，越来越有意思了。他像是一个主动走入棋局的对手，每一步都让你琢磨不透。
不多时，赵诚进来，脸上带着疑惑：“大人，您让我跟陆昭去清剿据点？这……”
“跟着他，盯紧他。”我沉声道，“不仅要看他如何对付螭龙，更要看他的一举一动，看他与何人接触，看他处理证物的方式。此人……绝不简单。”
赵诚神色一凛：“属下明白！”
陆昭是一颗迷雾重重的棋子，东厂是执棋的手之一，而那隐藏在更深处的市舶司，则是棋盘另一端，尚未完全显露的杀招。
清剿据点的行动，是一次投石问路。而接下来，是该将目光，聚焦到那座掌管着海上通道的浙江市舶司衙门了。或许，会是敲开那扇大门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