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风雨如磐
省审计厅专项调查组的进驻，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清河市政坛这潭看似已渐趋平静的湖水，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汹涌的暗流与弥漫的寒气。通知下达的次日，由审计厅副厅长张海带队的七人工作组便抵达清河，行事低调却效率极高，当天下午即在市审计局会议室设立了临时办公室，并立即约见了市国资委、财政局主要负责人，要求调阅近三年全市国企改制的全部档案资料，包括党委会、董事会会议记录、资产评估报告、产权交易合同、职工安置方案及资金拨付凭证等，范围之广、要求之细，远超常规审计。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市委市政府大院。原本因试点获批和“清河速度”而提振起来的士气，骤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走廊里，干部们相遇时交换的眼神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交谈声也压低了许多，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那些原本就对改革持保留态度或利益受损的人，此刻虽未公开表态，但眼神中难以掩饰的幸灾乐祸和观望姿态，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
秦墨的办公室，成了这场风暴的中心。电话铃声、请示汇报、紧急会议几乎从未间断。但他始终保持着异乎寻常的冷静。审计组进驻当天上午，他立即召开了由涉及改制工作的所有部门一把手参加的紧急会议。
会议室里气氛凝重，烟雾缭绕。几位局长面色严峻，欲言又止。
“情况大家都清楚了。”秦墨开门见山，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慌乱，“审计组是依法依规开展工作，是对我们过去三年国企改制工作的一次全面体检。我们态度要端正，配合要主动，工作要细致。”
“秦市长，”国资委刘主任忧心忡忡地开口，“这次审计规格高，指向明确，我担心……会不会有人借题发挥，鸡蛋里挑骨头？改制过程那么复杂，难免有考虑不周、记录不全的地方。”
“有骨头不怕挑，没骨头更不怕查。”秦墨目光扫过全场，“改制工作是在市委市政府领导下，严格按政策法规推进的，程序合规是我们的底线。现在要做的，不是担心，而是行动。我要求：第一，各部门立即成立对接专班，由一把手负责，按照审计组的要求，全面、准确、及时提供资料，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隐瞒甚至伪造；第二，对提供的所有资料进行内部复核，确保账实相符、账证相符、程序完整，自己先过一遍筛子；第三，对于审计过程中提出的疑问，要实事求是地解释说明，不推诿、不回避。记住，我们配合审计，不是被动应付，而是主动展示我们工作的规范性和透明度！”
他的镇定和果断，像一根定海神针，暂时稳住了会场内浮动的人心。会议结束后，他让办公室主任立即起草了一份《关于积极配合省审计厅专项调查工作的通知》，以市委办、市府办名义下发，将会议的要求制度化，明确了纪律。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审计组紧锣密鼓开展工作的同时，外界舆论的围剿也骤然升级。几家颇具影响力的财经报刊和网络平台，几乎同时推出了针对清河改革的“深度分析”系列报道。与之前的泛泛而谈不同，这次的文章显得“专业”而“犀利”，引用了大量看似客观的数据和案例，核心论点高度一致：质疑清河在获得试点权后，改革步伐“过于激进”，存在“监管跟不上创新”、“风险控制虚化”的严重隐患。文章特别点出了“三个月极限审批”案例，分析其“可能牺牲了环境评估、质量安全等必要程序”，并暗示这种“速度优先”的模式，与近期省里强调的“稳中求进”总基调存在张力。更有甚者，将审计组的进驻与这些“风险质疑”巧妙关联起来，营造出一种“上级已关注到问题并介入调查”的舆论氛围。
这些文章通过特定渠道，在省级机关、金融机构和学术界快速传播，形成了一股强大的舆论压力。连一些原本支持清河改革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谨慎和保留。
“秦市长，舆论对我们很不利啊。”宣传部长李静拿着几份打印出来的文章，眉头紧锁，“这些报道看似客观，但导向性非常明显，而且选择在这个时候集中爆发，背后肯定有推手。我们是不是要组织力量进行反击？澄清一下？”
秦墨仔细阅读了文章，沉思良久，摇了摇头：“暂时不要正面交锋。这种时候，我们越解释，可能越被动，反而会陷入无休止的争论，正中对方下怀。舆论战的最高境界，不是争吵，而是用事实说话。”
他指示李静：“我们的宣传策略要调整。第一，继续保持定力，不直接回应这些质疑文章，避免抬高对方身价；第二，宣传重点要更加务实、下沉。多报道我们试点政策具体如何惠及企业、方便群众的实际案例，比如某个企业通过告知承诺制快速拿到许可证、某个群众通过‘一网通办’省时省力的真实故事。用微观的、具体的获得感，来对冲宏观的、抽象的‘风险’质疑；第三，主动设置议题。可以组织一批专家学者、人大代表、政协委员，实地考察我们的改革一线，让他们发表独立的、第三方的观察和评价，增强说服力。”
就在秦墨全力应对审计和舆论双重压力时，内部的挑战也悄然浮现。市委书记杨帆的态度变得愈发微妙。在一次小范围的书记碰头会上，杨帆语重心长地对秦墨说：“秦墨同志，审计组来了，外面的声音也很杂，这个时候，我们是不是应该更稳妥一些？试点工作是不是可以适当放缓节奏，集中精力先把审计这一关过去？毕竟，稳定压倒一切啊。”
王建国副市长也私下找到秦墨，表达了自己的担忧：“老秦，杨书记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现在内外压力都这么大，万一审计真查出点什么，或者试点出了纰漏被放大，后果不堪设想。是不是……我们先收缩一下战线？”
面对来自班子内部的压力，秦墨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他知道，杨帆和王建国的顾虑有其现实考量，但一旦放缓甚至暂停改革，之前凝聚起来的势头将瞬间瓦解，再想重启难上加难，而且会向外界传递出清河顶不住压力的错误信号。
“杨书记，建国，你们的担心我理解。”秦墨态度诚恳但立场坚定，“但越是这个时候，我们越不能自乱阵脚。审计是查过去，试点是闯未来，这是两件事，不能混为一谈，更不能因为审查过去，就停下未来的脚步。如果我们现在退缩，就等于承认了我们之前的改革有问题，承认了外面的质疑有道理！这恰恰是对方最希望看到的结果。”
他进一步阐述：“相反，我们只有继续坚定不移地推进试点，用更好的发展成效，来证明我们改革方向的正确性和必要性，这才是对审计工作最好的配合，也是对舆论质疑最有力的回应！风险不是靠躲避就能消除的，而是要靠更完善的制度、更严格的监管、更高质量的发展来化解的。”
尽管秦墨极力争取，但杨帆的犹豫和王建国的动摇，还是让改革领导小组的决策效率受到了影响，一些原本计划快速推进的试点措施，在会签环节出现了拖延。
夜幕降临，秦墨独自留在办公室。窗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冬雨，敲打着玻璃，更添几分清冷。桌上是审计组要求提供的又一批资料清单，旁边是秘书整理的负面舆情摘要，耳边还回响着白天会议上的争论。多重压力如同无形的枷锁，紧紧缠绕着他。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心理上的。这是一种面对复杂局面、孤立无援时的无力感。他打开抽屉，拿出女儿路安的照片，小家伙天真烂漫的笑容，像一道暖流，瞬间融化了他心头的坚冰。他想起妻子林芷若昨晚电话里的叮嘱：“别太累着，家里一切都好，路安会叫爸爸了。” 家庭的温暖，是他抵御外界风雨最坚实的铠甲。
深吸一口气，秦墨重新振作起来。他拿起笔，在稿纸上写下下一步的行动要点：
1. 坚持原则，以静制动。 对审计，全力配合，坦然面对；对舆论，保持定力，用事实说话。
2. 聚焦重点，寻求突破。 集中精力抓好一两项群众获得感强、社会反响好的试点项目，尽快出成效，形成示范效应。
3. 加强沟通，凝聚共识。 主动向杨帆书记和班子成员汇报工作思路，争取理解支持；适时向省委省政府相关领导汇报试点进展和应对情况。
4. 强化内控，防范风险。 对试点政策执行过程中的风险点进行再排查、再评估，完善预案，确保改革在安全轨道上行进。
写完这些，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中的城市，灯火朦胧，却依然有序运转。他深知，这场考验，是对他政治定力、战略智慧和担当精神的极致锤炼。风雨如磐，方显英雄本色。他不能倒下，也不会倒下。因为在他的肩上，承载着不仅仅是个人荣辱，更是清河这座城市改革发展的希望，是无数干部群众期盼的目光。
他拿起电话，接通了市委值班室：“通知改革办、督查室负责同志，明天一早，跟我去开发区，现场调研‘拿地即开工’试点项目的推进情况。”
风雨越大，越要逆风前行。他要用行动告诉所有人，清河的改革步伐，不会因任何困难而停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