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夜总带着草木的潮气，临时搭起的舞台就支在营区的空地上，军用帐篷的帆布被风掀得哗哗响，却盖不过台下攒动的人声。肖春生站在队伍里，军装上的褶皱还没抚平，胳膊上的绷带刚拆了两天，浅粉色的疤痕在灯光下若隐若现。他手里攥着枚磨得发亮的军功章，指腹反复摩挲着背面的刻字——那是他想给贺红玲看的。
“听说文工团来的都是姑娘家，个个俊着呢！”孟金柱在旁边撞了他一下，眼睛直勾勾盯着舞台入口，“春生，你那个贺红玲，是不是也在？”
肖春生没说话，心跳却像打鼓。出发前收到的信里，贺红玲说“文工团要去前线慰问，说不定能见面”，他当时在训练场上差点蹦起来，缠着段磊问“该穿哪件军装见她”，被老兵笑了好几天。
幕布突然拉开，锣鼓声炸响。先是合唱队上场，红绸子在灯下晃成一片火，接着是舞蹈演员，军绿色的裙摆旋起来像朵花。肖春生的目光在人群里扫来扫去，心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小提琴声像流水般漫出来。
是《红色娘子军》的选段，比他在信里想象的更亮。他猛地抬头，就见舞台中央站着个穿白色演出服的身影，小提琴架在肩上，脊背挺得笔直，像株迎着光的白杨。
是贺红玲。
她的头发松松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被舞台灯照得泛着浅金。演出服的领口绣着细碎的红星，衬得她脖颈的线条像玉，左手在指板上飞快移动，指尖起落间，音符像珠子似的滚下来，脆得能弹起来。拉到高潮时，她微微仰头，下颌线绷出利落的弧度，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着台下所有的光，却又专注得只看得见琴弦。
肖春生看呆了。他见过她在筒子楼里练琴的样子，穿着旧衬衫，眉头紧锁；见过她在文工团考场里的样子，白衬衫配着简单的蝴蝶结，眼神里带着紧张。可从没见过这样的她——站在舞台中央，被灯光包裹着，自信得像这片舞台天生就该属于她。琴声里没有了过去的沉郁，只剩下蓬勃的劲儿，像她信里写的“站在舞台上，浑身都在发光”。
“那不是……贺红玲吗？”叶国华在旁边低呼。
肖春生没听见。他的眼里只剩下那个拉琴的身影，她的手腕转动时，演出服的袖子滑落一点，露出小臂上淡淡的勒痕——那是常年练琴磨出来的。他忽然想起她寄来的乐谱，字迹清秀却有力，想起她信里说“练琴久了手腕会疼”，想起她总说“没什么，习惯了”。原来那些藏在轻巧话语背后的坚持，都化成了此刻琴弦上的光芒。
一曲终了，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贺红玲弯腰谢幕，裙摆扫过舞台的木板，发出轻响。
她抬起头时，目光下意识地往台下扫——然后，定住了。
她看见了肖春生。
他站在队伍前排，军帽檐压得低，露出挺直的鼻梁，脸上还有训练过后草木划过的红痕，却笑得格外亮。胳膊上的疤痕在灯光下很显眼，像枚特殊的勋章。他没像别人那样拼命鼓掌，只是站在那儿，眼神定定地看着她，像藏了千言万语，又像什么都不用说。
贺红玲的心跳漏了一拍，琴弓差点从手里滑出去。她赶紧低下头，跟着其他演员一起退场，耳尖却烫得厉害。刚才他看她的眼神，太专注，太亮，像她第一次见他时，他望着她的样子，却又多了些沉甸甸的东西，压得她心口发暖。
后面的节目肖春生没怎么看进去。孟金柱戳他胳膊“快看那个跳舞的”，他也只是敷衍地点头，眼睛总往后台的方向瞟。直到主持人喊“下面请听战士代表肖春生同志分享战斗心得”，他才猛地回神，被战友推搡着上了台。
站在舞台中央，灯光晃得他有点晕。他下意识地往后台入口望了一眼，刚好看见贺红玲站在幕布后，露出半张脸，正看着他。
肖春生的紧张突然就散了。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比打靶时还稳：“大家都说我立了功，其实不算啥。是我的战友们相互信任，相互配合……”
他没说自己有多勇敢，只把功劳都推给战友，语气坦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说到“我们班没有一个人掉队”时，他的声音亮了些，目光又往幕布后扫了一眼——贺红玲还在那儿，嘴角弯着浅浅的笑，眼里的光比舞台灯还暖。
肖春生忽然觉得，那些在战场上咬牙坚持的日子，那些藏在信里没说出口的辛苦，都值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什么军功章，而是能站在这里，笑着告诉她“我做到了，我们都好好的”。
下台时，他故意绕到后台。贺红玲刚卸了妆，换回了平时的蓝布衫，头发也散了下来，正和队友说着什么。听见脚步声，她回过头，脸上的笑意还没散去。
“春生。”她先开了口，声音比信里听起来更软些。
“红玲。”他站在两步外，手还攥着那枚军功章，手心全是汗，“你拉得真好。”
“你也……说得很好。”她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忽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拿出个小纸包， “给你的。”
是用油纸包着的糖，她自己做的，裹着芝麻，还带着点温热。“文工团发的糖太甜，这个不腻。”
肖春生接过来，指尖触到她的，像被烫了似的缩了缩，却把纸包攥得更紧。“谢谢。”
“你的伤……”她想问，又觉得多余，他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答案。
“早好了。”他抬起胳膊，故意弯了一下，疤痕在月光下泛着浅粉，“你看，壮着呢。”
贺红玲被他逗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月光从帆布帐篷的缝隙漏进来，落在她笑起来的梨涡里，像盛了两滴酒，让肖春生的心都跟着醉了。
远处传来集合哨声，是文工团要回驻地了。贺红玲往后退了半步：“我该走了。”
“嗯。”肖春生点头，却没动。
她转身要走，又回过头，看着他手里的纸包：“记得吃，别给别人抢了。”
“知道。”他笑了，“等你有空，我带你去看后山的映山红，比舞台上的灯还亮。”
贺红玲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却轻轻“嗯”了一声，声音被风送过来，软得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