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皇宫。
这两个字像是有千钧重，压在心头，连带着每一步踏在光可鉴人、流转着紫色云纹的神晶地面上，都感觉脚步虚浮，落不到实处。
从林生界返回神皇族领地的路途，比想象中更“顺利”。凤栖梧长老亲自带领最精锐的凤焰卫队护送，沿途所有关卡、所有窥探的目光，在确认了尤龙墨少主的身份和我周身那即便刻意收敛、也无法完全掩盖的紫金神辉后，都变成了绝对的恭敬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激动与审视的复杂情绪。
消息，显然比我们飞得还要快。
尤龙墨的伤势在族内顶尖资源的堆砌和我的持续治疗下，稳定了下来，但依旧虚弱。他被直接送回了寝殿静养。而我，则被一队气息沉凝、目不斜视的神皇禁卫，“请”往了神皇宫的核心——紫宸殿。
他们说，父皇，尤龙翟，要在那里见我。
父皇……
这个词在我舌尖滚了滚，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涩然的滋味。五万年的空白，紫缘谷的生死挣扎，尤龙墨舍身相护带来的温暖，与此刻即将面对的这个代表着衍界最高权柄的、陌生的“父亲”，交织成一张混乱的网。
目标是什么？认亲？诉苦？还是……面对一场早已注定的、属于权力与利益的审视？
我深吸一口气，将怀中龙魂石那温热的触感，以及体内缓缓流淌的混沌神力，作为最后的倚仗。稳住心神，看清局势，弄清楚这位父皇……真正的态度。
机会在于，我“长公主”的身份已经坐实，紫金神躯和龙魂石更是给了我无可争议的、超然的地位和潜力。这是我在神皇宫立足的根本。尤龙墨的回归和支持，是我在族内唯一的亲情纽带和潜在盟友。或许，可以借此了解当年真相，整合资源，对抗蒙面人。
然而，阻碍如同这紫宸殿外无形的威压，无处不在。
第一重，是时间与情感的巨大鸿沟。 五万年，足以让沧海桑田。我对“父皇”的记忆一片空白，他对我的感情，除了可能的一丝愧疚，更多的恐怕是帝王对突然出现的、拥有巨大变数“棋子”的权衡。我们之间，隔着五万年的时光和各自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亲情淡薄得如同晨雾。
第二重，是神皇族内部错综复杂的权力格局。 我这位空降的长公主，拥有传说中的资质，无疑会打破现有的平衡。那些依附于凤焱悠然、火于谦的势力，那些暗中观望、各怀心思的长老和权臣，会如何对待我？父皇的态度，将直接决定我面临的局面是温和接纳，还是狂风暴雨。
第三重，是父皇尤龙翟本人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 他能稳坐神皇之位八万三千年，绝非易与之辈。他对我，有多少愧疚，多少利用，多少忌惮？他更在意的，是我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还是我手中掌握的、能唤醒龙魂石、拥有紫金神躯的力量？这直接关系到我在他心中的“价值”和处境。
踏入紫宸殿，无异于踏入一个没有硝烟，却更加凶险的战场。
紫宸殿比想象中更加空旷和……冰冷。
巨大的殿柱由整块的紫灵晶雕琢而成，散发着浓郁的紫色神辉，却感受不到多少温暖。穹顶高远，绘着日月星辰、龙飞凤舞的古老壁画，肃穆而威严。殿内光线明亮，却透着一种金属般的质感，空气凝滞，听不到任何杂音，只有我一个人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
目光尽头，九重高阶之上，是一张庞大无比、通体由某种暗紫色神木打造的皇座。皇座扶手是咆哮的龙首，靠背则雕刻着万界臣服的图景，散发出沉重如山的威压。
皇座之上，端坐着一人。
他穿着一袭简单的暗紫色常服，上面用金线绣着简约的龙纹，并不如何华丽耀眼。面容看起来像是中年，俊朗而威严，眉眼间与尤龙墨有几分相似，却更加深邃，更加沉静，如同万古不变的寒潭。他周身没有刻意散发任何气势，但仅仅只是坐在那里，就仿佛是整个天地的中心，所有的光线、所有的法则，都自然而然地向他汇聚。
这就是尤龙翟。我的……父皇。
我的脚步在距离高阶尚有百步之遥时停下。按照来时路上一位老宫人低声提点的礼仪，微微垂下目光，左手抚胸，行了一个不算标准、却足以表达敬意的礼节。
“陌玉……参见神皇尊上。”
我没有自称尤龙陌玉，也没有叫出“父皇”二字。此刻，谨慎比亲近更重要。
殿内一片死寂。
我能感觉到，那高踞皇座之上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我身上，缓慢而仔细地扫过我的头发，我的脸庞，我空荡的右袖，最终，定格在我低垂的眼睑上，似乎想透过这层伪装，看清我灵魂深处的所有秘密。
那目光，复杂得让我心头发紧。
有探究，有审视，有……一丝极淡、几乎难以捕捉的、仿佛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的恍惚与愧疚？
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了无数岁月的、属于帝王的冰冷与权衡。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就在我几乎要承受不住这种无声的压力，准备主动开口时，皇座上的他终于动了。
他没有起身，只是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仿佛金铁交鸣，在大殿中回荡：
“抬起头来，让朕看看。”
我依言，缓缓抬起头，迎向他的目光。
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深邃如星空，里面翻涌的情绪比我感知到的更加复杂。愧疚似乎真切了一分，但审视和权衡也更加赤裸。他的目光在我眉心那若隐若现的龙魂石印记上停留了许久，又扫过我周身自然流转的紫金神辉。
“像……真像她……”他低声喃喃，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我听，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叹息，“这眉眼，这倔强……和你母后当年，几乎一模一样……”
母后……
他指的是凤焰悠然，还是……凤焰依然？
我的心猛地一跳。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母后”。
然而，还没等我从中品味出什么，他的话音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平淡而直接，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疏离：
“紫金龙魂石……果然在你身上苏醒。看来预言非虚。”他的目光锐利起来，“告诉朕，你是如何得到它，又是如何……在紫缘谷那等绝地，存活下来的？”
他没有问我这五万年过得如何，没有问我受了多少苦，甚至没有对尤龙墨为我重伤之事表达过多的关切（或许已有他人禀报）。他最关心的，果然是我如何活下来，以及……龙魂石！
一股难以言喻的凉意，从心底缓缓蔓延开来，比紫宸殿的地板更加冰冷。
我原本还存着的一丝对“父亲”的、微弱的期盼，在这一刻，如同被冰水浇灭的火星，嗤的一声，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他不在乎“尤龙玉”，他在乎的是“拥有紫金龙魂石和紫金神躯的长公主”！
我压下心头的涩意，脸上维持着平静，斟酌着词语：“回禀尊上，晚辈自幼在紫缘谷中浑噩长大，记忆不全。只知这块石头自晚辈有记忆起便带在身边，至于其来历，并不知晓。能在谷中存活，或许是侥幸，也或许……与此石护佑有关。”
我半真半假，将一切推给“记忆不全”和龙魂石的神秘。紫缘谷的真相，双神格的秘密，绝不能轻易暴露。
尤龙翟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龙首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记忆不全……”他重复了一遍，不置可否，目光依旧锐利，“那你可知，你兄长尤龙墨，为了寻你，这五万年来，耗费了多少心力，又因此……遭到了多少明枪暗箭？”
他话锋一转，突然提到了尤龙墨！
我心头一紧，抬起头，直视着他：“兄长之情，晚辈感念于心。此次若非兄长舍身相护，晚辈早已殒命林生界。此恩，必报。”
我将“舍身相护”点出来，既是陈述事实，也是一种无声的质问——你的儿子为了救我差点死了，你就只是这样轻描淡写地一提吗？
尤龙翟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古井无波。
“墨儿……确有长兄之风。”他淡淡道，听不出什么情绪，“你既已归来，又身负如此……机缘。过去之事，朕可以不再深究。”
他顿了顿，身体重新靠回皇座，目光变得深远，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淡漠：
“但从今往后，你需谨记自己的身份。你是我尤龙翟的女儿，是神皇族的嫡长公主。你的一切，包括你的力量，都应与神皇族的利益一体同心。莫要……让朕失望，也莫要，让你兄长的一片苦心，付诸东流。”
他的话，像是一把精心打磨的软刀子。
不再深究过去？是宽容，还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禁止我再探寻五万年前的真相？
与神皇族利益一体同心？是要我无条件地将龙魂石和自身力量，奉献给皇族，奉献给他这个父皇吗？
莫让兄长苦心付诸东流？是在用尤龙墨的情分，来绑架我的选择和立场吗？
好一个帝王心术！好一个父皇！
我心寒彻骨，脸上却缓缓露出一丝看似温顺、实则疏离的浅笑：“尊上教诲，晚辈谨记。晚辈既为神皇族一员，自当为族群尽一份心力。只是……”
我话锋一转，目光坦然地看着他：“晚辈流落在外多年，野性难驯，于族内规矩、各方势力一无所知。且身负龙魂石，恐已成了某些有心人的眼中钉。未来若行事有所差池，或无力应对暗处风波，还望尊上……能稍加回护。”
我以退为进，点明自己的“无知”和“危险”，既是示弱，也是试探——你会给我怎样的支持？又会如何对待那些可能对我不利的“自己人”？
尤龙翟深深地看着我，似乎想看穿我这份“温顺”下有几分真，几分假。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是朕的女儿，神皇族的长公主。只要你不悖逆族规，不行差踏错，朕……自然不会让你受人欺凌。”
一个看似承诺，实则充满限制和保留的回答。
“至于其他……”他挥了挥手，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你先下去吧。朕已命人为你准备好寝宫‘紫璃宫’，一应份例，皆按长公主最高规格。好生休养，熟悉环境。若有需求，可寻内务总管。”
他没有给我任何实质性的权力，也没有明确表态支持，只是给了我一个尊贵的身份和一个华丽的牢笼。
“谢尊上。”我再次垂首行礼，姿态无可挑剔。
转身，离开。
脚步依旧平稳，背脊挺得笔直。但只有我自己知道，那宽大衣袖下，左手掌心已被指甲掐出了深深的印痕。
走出紫宸殿那沉重高大的殿门，外界的光线照射下来，竟让我感到一丝刺眼。
等候在外的老宫人立刻恭敬地迎了上来，低眉顺眼：“长公主殿下，请随老奴前往紫璃宫。”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跟随着宫人，行走在宛如仙境的宫廷回廊之中，沿途奇花异草，神泉流淌，仙鹤翔集，美不胜收。
可这一切繁华盛景，落在眼中，却只感到一种彻骨的冰冷和虚假。
父皇……
尤龙翟……
我们之间，那五万年时光和权力地位铸就的隔阂，比紫宸殿的九重高阶更加难以逾越。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女儿，而是一个符合预期、能够巩固皇权、甚至带来更大利益的“象征”和“武器”。
而我，也绝不会甘心只做一枚任人摆布的棋子。
握紧了袖中的左手，感受着龙魂石传来的、与我心跳同步的温热。
这条路，果然只能靠自己走下去。
紫璃宫？不过是另一个需要步步为营的战场罢了。
抬头望向神皇宫上空那仿佛永恒不变的紫色天穹，目光坚定。
父皇，我们……来日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