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皇宫。
当我再次踏足这片悬浮于紫灵晶神脉之心、被无尽紫色神辉笼罩的宏伟建筑群时,心情与上一次(那模糊的、属于幼年长公主的记忆碎片)截然不同。
琉璃城的血与泪、邪祭的疯狂与绝望、龙魂石现世的神圣与之后潜藏的暗流……这些经历如同最深刻的烙印,刻在我的灵魂里,让我看待这座代表衍界权力巅峰的宫殿时,不再有丝毫孩童的懵懂与敬畏,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
巨大的鎏金殿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而悠长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古老与权力的厚重。殿内,穹顶高远,雕刻着神龙翔天的壁画,氤氲的紫色神气如同实质的雾气,缓缓流淌。两侧站立着气息沉凝、目不斜视的神将和内侍,一直延伸到视野的尽头。
而在那最高处,九重玉阶之上,端坐于紫晶神金铸就的皇座中的,正是我的父皇,衍界现任神皇——尤龙翟。
他身着繁复华丽的紫金龙纹皇袍,头戴冠冕,珠帘垂落,遮住了部分面容,但那双透过珠帘投射下来的目光,却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
尤龙墨一身戎装,与我并肩而行,他的步伐沉稳,但我能感觉到他周身肌肉微微绷紧。这次回朝述职,不仅仅是汇报琉璃城的平定,更是一次无形的交锋。
我的目标很简单,却也无比复杂:平安度过这次召见,摸清父皇对琉璃城事件、对我、对紫金龙魂石的真正态度。我不想惹麻烦,但我也绝不会任由别人摆布,尤其是当这种摆布可能危及到我自身,乃至兄长和我在乎的人时。
“儿臣尤龙墨,参见父皇!”
“陌玉,参见神皇尊。”
我们走到御阶之下,依照礼制躬身行礼。我选择了相对疏远的称呼,既是规矩,也是一种下意识的自我保护。
“平身。”
父皇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平和,沉稳,听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在整个大殿之中。
“墨儿,琉璃城之事,你处理得不错。”父皇的目光首先落在尤龙墨身上,“平定叛乱,诛杀首恶,稳定局势,虽过程有些波折,但结果尚可。没有堕我神皇族的威名。”
这是定调,也是认可。尤龙墨微微松了口气,再次躬身:“儿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乃皇族法度。”父皇微微颔首,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仿佛有两道无形的探照灯打在我身上,周围的紫色神气似乎都微微凝固了。
“陌玉。”他叫了我的名字,语气依旧平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温和?“此次琉璃城之乱,你协助墨儿,以精湛医术救治无数伤患,更在关键时刻,出手破除邪祭,挽救琉璃城于倾覆,功不可没。”
来了。
我的心提了起来,但面上依旧保持平静,微微垂首:“神皇尊过誉,陌玉只是尽了医者本分,做了该做之事。”
“不矜不伐,很好。”父皇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赞许,但这赞许听在我耳中,却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距离感,“你虽流落在外多年,但体内流淌的,终究是我尤龙氏最高贵的血脉。此番立下大功,于公于私,朕都需重重赏赐。”
机会似乎就在眼前?父皇看似要论功行赏,这是否意味着他认可了我的能力和贡献?是否意味着,我能够借此机会,真正融入神皇族,甚至获得一定的权柄和自由,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个随时可能被猜忌的“外人”?
然而,父皇接下来的话,却像是一盆冷水,将我刚刚升起的一丝期待浇灭,也让我清晰地看到了前路上的重重阻碍。
第一重阻碍,是那看似丰厚、实则将我排除在核心权力之外的“封赏”。
父皇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陌玉听封!”
“朕念你功绩卓着,特赐你‘圣心郡主’封号,享亲王俸禄,于神皇城内另辟‘圣心苑’为你府邸,一应规制,皆按最高等级。”
“另赐,紫晶神魄百斤,九转还魂丹三枚,万年温玉床一张,天蚕雪丝缎百匹……”
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赏赐从父皇口中吐出,每一样都珍贵无比,足以让任何神族子弟眼红心跳。圣心郡主!这个封号更是尊崇无比,几乎超越了所有皇族公主!
若在平时,这无疑是天大的恩宠。
但此刻,我听着这些赏赐,心里却越来越冷。
封号、府邸、珍宝……全都是虚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实权!甚至没有明确我在神皇族中的具体地位和职责!就像一个华丽的金丝笼,用最名贵的材料打造,却依旧是个笼子!
更重要的是,自始至终,父皇没有提及一句关于水令族后续处置、关于琉璃城安排、关于如何应对那个“蒙面人”的事情!他将我完全排除在了这些核心事务之外!
第二重阻碍,来自父皇那温和话语下,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
封赏完毕,父皇话锋微微一转,语气依旧平和,但那双透过珠帘的眼睛,却锐利得仿佛能刺穿我的灵魂:
“陌玉,你年纪尚轻,又久居山野,虽有天赋,但神皇族事务繁杂,牵扯甚广。你既已回归,当以修身养性、熟悉族规为重。至于外界纷扰,自有墨儿与诸位大臣处置。你,需谨守本分,安心在圣心苑静修,莫要再轻易涉险,以免……引人非议,徒增烦扰。”
谨守本分!安心静修!莫要涉险!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在我的心上。他是在警告我,不要插手琉璃城的后续,不要过问水令族的事务,不要再动用紫金龙魂石的力量,甚至……不要再和尤龙墨走得太近?!
他是在告诉我,我所有的功劳,都只是换取了这个华而不实的郡主身份和一堆赏赐,而真正的权柄和决策,与我无关。我只需要做一个安分守己、被供养起来的“郡主”,就够了。
第三重阻碍,是这大殿之内,那无处不在的、冰冷的规则与无形的隔阂。
两侧的神将与内侍如同泥雕木塑,他们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压力。尤龙墨站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但他此刻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在这代表至高皇权的大殿上,父皇的意志就是绝对的法则。
那氤氲的紫色神气,此刻不再让人觉得舒适,反而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笼罩,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我与父皇之间,那短短几十步的玉阶距离,却仿佛隔着天堑鸿沟。
血脉上的父女之情,在绝对的皇权和猜忌面前,薄得像一层窗户纸,一捅就破。
我低着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来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和理智。我不能失态,不能反驳,更不能流露出任何不满。否则,之前的努力可能付诸东流,甚至会连累兄长。
“陌玉……谢神皇尊恩典。”我再次躬身,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听不出波澜。
我必须接受这个结果,至少表面上要接受。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做的努力——隐忍。
但我内心绝不甘心!琉璃城那些死去的冤魂,水令寒临死前的遗言,那个隐藏在暗处、意图毁灭重塑衍界的“蒙面人”……这一切,怎么可能因为我被封为一个“郡主”就当作没发生过?
我需要时间,需要空间来思考对策。这个“圣心郡主”的身份,这个“圣心苑”,或许……也能成为我的掩护和据点?
我努力调整着呼吸,试图从父皇那看似完美无缺的封赏和警告中,寻找一丝可以利用的缝隙。赏赐很丰厚,这意味着我至少拥有了一定的资源和独立的居所。 “圣心郡主”的名头,在某些场合,或许也能起到一些作用。
我在努力地将这看似屈辱和排挤的处境,在脑海中转化为一个可以立足的、暂时的堡垒。
就在我以为这次召见将以这种看似圆满、实则冰冷的方式结束时,父皇似乎不经意间,又补充了一句,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探究。
“对了,陌玉。”他的声音放缓了些许,“朕听闻,你在琉璃城时,曾动用了一件……颇为奇特的宝物,似乎对克制那邪魔之力有奇效?竟能逆转邪祭,净化污秽?”
我的心猛地一跳!终于来了!他果然提到了紫金龙魂石!
这才是他真正在意的东西!之前的封赏和警告,或许都只是为了这一刻的铺垫!
我强行压下心中的震动,抬起头,迎向那道目光,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回答:“回神皇尊,并非什么奇特宝物,只是陌玉自幼佩戴的一件师门传承之物,因其蕴含一丝生机,恰好对那死寂邪气有所克制罢了。当时情势危急,陌玉不得已才动用,侥幸成功,实在不敢居功。”
我刻意淡化了龙魂石的存在,将其归结为“师门传承”和“侥幸”。
父皇静静地听着,珠帘后的目光深邃,看不出是否相信了我的说辞。
他沉默了片刻,就在这沉默中,大殿内的压力仿佛又增加了几分。
然后,他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哦?师门传承?看来你那位师尊,倒是位奇人。此物既能克制邪魔,于衍界安危亦是重要。你既已回归神皇族,此等重器,是否……应交由族内保管,由长老会共同参详,以期能更好地应对未来可能之威胁?”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响!
他不仅要剥夺我参与事务的权力,现在,竟然连紫金龙魂石也想拿走?!美其名曰“交由族内保管”、“共同参详”!
这根本不是商量,这是赤裸裸的索取!是试探的最终目的!
巨大的愤怒和一种被侵犯的冰冷感,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交出龙魂石?绝无可能!
它不仅仅是一件宝物,它与我性命交修,是我身世之谜的关键,更是我目前安身立命、应对未来危机的最大依仗!交给族内?交给那些我根本不认识、甚至可能心怀叵测的长老会?那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区别?!
我几乎能感觉到怀中龙魂石传来的一丝抗拒和冰冷的意味。
就在我气血上涌,几乎要忍不住当场拒绝的刹那,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在我心底响起,是凤紫!
“愚蠢!愤怒毫无意义。冷静!想想你兄长!”
是了!尤龙墨还在这里!如果我当场强硬拒绝,触怒父皇,不仅龙魂石保不住,连兄长也可能受到牵连!
电光火石之间,我强行将翻腾的情绪压了下去,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不能硬顶!必须婉拒!而且要找到一个让父皇暂时无法强行索要的理由!
我深吸一口气,脸上努力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为难和依赖的表情(这对我来说有点难,但必须做),再次开口,声音甚至带上了一丝细微的、不易察觉的颤抖(半真半假,主要是气的):
“神皇尊明鉴……此物……此物并非陌玉不愿上交。”我抬起头,眼神带着一种“真诚”的无奈,“只是……此物乃师尊临终所赠,已与陌玉神魂绑定,强行剥离,恐……恐伤及陌玉本源,甚至有魂飞魄散之危。师尊曾严令,此物关乎陌玉性命,绝不可离身……”
我把师尊抬出来,把后果往严重了说(虽然某种程度上也是事实),并且暗示这是师门严令。我将个人的安危与宝物的归属捆绑在一起,将一个“是否要为了宝物而牺牲刚刚立功回归的、拥有紫金神躯的女儿”的难题,抛回给了父皇!
大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尤龙墨猛地看向我,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和惊讶,但他没有出声。
父皇的目光透过珠帘,死死地锁定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皮囊,直视我灵魂深处,判断我话语的真假。
他在权衡。
这短暂的沉默,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我能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终于,父皇缓缓收回了那极具压迫感的目光,声音听不出喜怒:
“既与性命交修,那便罢了。”
他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放弃了?!
这反而让我更加警惕。他绝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这更像是一种以退为进。他知道了龙魂石与我性命相关,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其重要的信息。暂时不强行索取,不代表他以后不会用别的方式图谋。
“不过,”果然,他还有后文,“此物关系重大,你需谨慎使用,非到万不得已,不可轻易示人。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杀身之祸。”
这看似关心的提醒,实则是在划下新的界限——龙魂石你可以留着,但不能再像在琉璃城那样随意动用!否则,后果自负!
“陌玉明白,谢神皇尊体恤。”我再次躬身,心里却没有丝毫放松。
“嗯。”父皇似乎满意了我的“顺从”,将目光重新转向尤龙墨,“墨儿,水令族新任族长推举在即,后续安抚、清剿余孽等事宜,你需多用些心。下去吧。”
“儿臣遵旨!”
“陌玉告退。”
我们再次行礼,然后缓缓退出了这座压抑而充满算计的大殿。
走出神殿,外面依旧是璀璨的紫色神辉,但我却感觉不到丝毫温暖。
尤龙墨走到我身边,低声道:“没事吧?”
我摇了摇头,看着远处悬浮的仙山楼阁,感受着怀中龙魂石传来的、带着一丝安抚意味的温热,心中一片冰冷。
“圣心郡主……”我低声重复着这个封号,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弧度。
华丽的封赏,冰冷的排斥,看似放弃实则更深沉的图谋……
父皇的这次召见,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他给了我尊荣,夺走了我参与核心事务的机会;他试探了龙魂石,虽然暂时退让,却埋下了更深的隐患。
功高震主?还是他从未真正信任过我这个流落在外、突然回归,还带着未知强大力量的“女儿”?
我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血脉相连的亲情之下,横亘着的是权力的冰冷鸿沟和帝王心术的深沉如渊。
回到神皇族,不是归宿,而是踏入了一个更加复杂、更加危险的漩涡。
圣心苑?那将不是我的安乐窝,而是我在风暴中,必须牢牢守住的第一座堡垒。
前路漫漫,猜忌如影随形。但我,陌玉,绝不会就此甘心做一个被圈养的“郡主”。
我看着身旁眉头紧锁的兄长,又摸了摸怀中的龙魂石。
这场权力的游戏,才刚刚开始。而我,已经拿到了入场券,尽管,是以这样一种并不愉快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