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背着沈傩，每一步都像踩在烂泥潭里。神的身子死沉死沉，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两条腿跟灌了铅似的，每挪一步都扯着筋肉疼，骨头缝里嘎吱作响。
从黑风坳到聚居地这段路，从来没觉得这么长、这么难熬过。
伤口还在一跳一跳地渗血，汗混着血和土，糊住了眼睛。可他不敢停，连慢点都不敢。沈傩那气若游丝的呼吸扫在他脖子边上，像根随时要断的线，提醒他背上驮着的是多要紧、又多脆弱的指望。
总算，聚居地的栅栏影影绰绰能看见了。了望塔上的族人立马发现了他们，惊叫声和杂乱的脚步声哗啦一下涌过来。
“少族长！” “是傩神大人！他们回来了！” “快！快开门！”
栅栏门被猛地拽开，巫诚带着一帮人慌急地冲出来。一瞧见黎鹤背上无声无息、连点光晕都没了的沈傩，所有人的脸唰一下全白了。
“沈傩大人！！”巫诚的声儿都带了哭音，跌跌撞撞扑过来。
黎鹤再也撑不住，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被旁边的人手忙脚乱架住。他小心地把沈傩卸下来，巫诚和几个老人哆嗦着手接过去。
“快！抬祠堂去！轻着点！千万轻着点！”巫诚哑着嗓子喊，声音里是从来没过的慌神。沈傩是他们的主心骨，是挡灾祸的最后一面墙，可现在却……
黎鹤大口喘着气，拄着膝盖，看着沈傩被众人小心翼翼往祠堂抬。那双总是冰冷锐利的金眸子紧闭着，脸上没一点血色，像尊快要裂开的玉雕。一股又酸又烫的后怕猛地攫住他心口，比身上的伤还疼。
他强迫自己站直，跟跟跄跄也挪进了祠堂。
祠堂里，油灯全点上了。沈傩被平放在铺了干净兽皮的祭台上，身子底下垫着族人能找着的最软和的布料。祂还是没醒，周身摸不着半点力气波动，只有心口那几乎看不出来的微弱起伏，证明还吊着一口气。
巫诚想像对付平常病人那样给沈傩号脉，可神的手腕又冷又硬，根本摸不着脉象，急得老头直转圈，徒劳地想输送自己那点可怜的灵力，却像石头扔进了深潭。
“咋办……这可咋办啊……”几个老艺人围在祭台边，手脚都没处放，满脸绝望。他们懂傩戏，可哪知道怎么救一位力竭的神明。
黎鹤挤到祭台边，看着沈傩苍白的脸，忽然想起件事。他猛伸手往胸口摸——那枚沈傩给的傩形玉佩。
玉佩摸着冰凉，之前预警邪气时那种扎骨的劲儿没了，但黎鹤能觉出，里头好像还残着一丝极微弱、属于沈傩本源的气息。
一个念头闯进他脑子——既然这玉佩带着沈傩的一丝神力，能不能……把它倒灌回去？
哪怕就一丝！
他立马解下玉佩，小心地把它放在沈傩心口的位置。然后伸出手指，轻轻按在玉佩上，闭上眼，拼命回想在古老祭坛静坐时的感觉，试着调动自己那点刚冒头的灵力——
想起老祭坛上先民抗争的热流，想起练‘踏地生根’时脚底的实感，把这些‘想护着’的念头拧成一股，顺着指尖往玉佩里推；指节因用力攥得发白，伤口渗的血把玉佩边缘染了点红，却没挪半分，连呼吸都刻意放轻，怕惊散那点微弱的联结。
这过程比想的还难。他的灵力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念头也乱糟糟的。只能一遍遍试，把精神全拧成一股绳，想象着暖和的气力顺着指头流进玉佩，再汇进沈傩冰冷的身子。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黎鹤保持着这姿势，脑门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祭台的兽皮上晕开小湿痕；胳膊早麻得没了知觉，指尖却还下意识往玉佩上按了按，怕手松了，就断了那点刚连上的气。
腿也僵得发直，脚尖往内扣着稳住重心，连换个姿势都不敢。祠堂里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憋着气看他，看那枚没动静的玉佩，心里七上八下，只剩一点微弱的盼头。
就在黎鹤快要绝望，觉得自个儿完全是瞎折腾的时候……
他按在玉佩上的指尖，忽然感觉到一丝极极微弱的……跳动！
像冻实的河面底下，有一缕比头发丝还细的水，极其艰难地、慢吞吞地淌了一下！
同时，沈傩那弱得快没了的呼吸，忽然稳了半拍；眼睫极轻地颤了下，像拂过细尘；脖颈处原本模糊的淡金色神纹，竟跟着那丝跳动极轻地亮了一瞬……
虽还是淡，却比之前清晰了点，像被那点灵力‘喂’了口活气。指节蜷起时，金甲也跟着轻响了下，不再是之前的死寂，像被风吹动的细羽，心口那枚玉佩竟也跟着微微发烫，和黎鹤指尖的温度慢慢贴在一块，连祂搭在身侧的手，指节都无意识地蜷了下！
虽说变化小得几乎抓不住，可一直死死盯着沈傩脸的黎鹤和巫诚，都敏锐地逮住了这细微的不同！
有用！真有用！
黎鹤心里一阵狂喜，却不敢有半点放松，反而更凝神静气，继续这枯躁又费劲的输送。
巫诚看着黎鹤那专注又疲惫的侧脸，看着他不顾自个儿伤、耗干心力也想唤醒沈傩的样儿，老头浑浊的眼圈红了，低声对旁边的老伙计念叨：
“少族长他……是真把沈傩大人，当自家亲人一样护着了啊……”
这话声儿轻，却重重砸在周围每个人心上。
人们看看祭台上一动不动的神明，又看看守在边上寸步不离、脸色惨白却眼神死犟的少年族长。
一种情绪在祠堂里悄悄漫开，之前慌着抹泪的妇人，悄悄掏出刚绣好的傩纹帕子，想给黎鹤擦汗又怕打扰，只攥在手里；
负责巡逻的少年，把柴刀靠在祠堂门后，搬了块石头坐在门口，小声说‘我守着，不让邪祟靠近’；
连之前急得直搓手的老艺人，也默默拿出磨得发亮的傩舞鼓槌，放在祭台边——鼓槌上还留着常年敲击的凹痕，像在借先祖传下的物件，帮着稳住这股刚冒头的气恐慌没全散，却多了点‘等着’的静气。
希望像风里的灯苗，弱，却硬挺着没灭。
夜，还长着呢。
黎鹤保持着那个姿势，像又化了尊石像，守在他的神明旁边。
指头底下那微弱的跳动，和沈傩心口的起伏慢慢同频——玉佩上被血浸过的地方，透出丝极淡的暖光，那光先绕着沈傩心口转了圈，又轻轻晃到黎鹤的手背上，和他手背上的血痕叠在一块，像两股力在互相托着；
这光不光映亮了沈傩的胸口，还轻轻扫过祭台边的傩谱，让谱上‘护族’两个字显了点影，成了所有人都能看见的希望，像颗小火星，映在沈傩苍白的胸口；这光虽弱，却把祠堂里的油灯光晕都衬得柔和了点，也成了他和整个族群，攥在手里的最后那点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