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鹤从禁地回来时,天已经黑透了。聚居地里零零星星点起了灯,火苗昏黄,勉强撑开越来越浓的夜雾,却赶不散空气里糊着的压抑。
他脑子里还在来回滚着沈傩的话——“心意”、“为啥跳”、“家伙什和满当”。这些词儿像打转的鸟,找不着落脚的枝,搅得他心慌意乱。
他故意放慢步子,想让自个儿定定神。走过聚居地中间的空地时,一阵压低的嘀咕声顺着风钻进他耳朵。
是几个年轻族人,围坐在一口灭了火的塘子边,就着月亮光清理白天巡逻用的简陋家伙,削尖的木棍、绑着石片的糙斧头。他们的声儿带着乏累,更带着牢骚。
一个嗓门粗的青年拿石块磨木棍头,磨得起了泡的手在木棍上打滑,血珠蹭在木头上,刺耳的摩擦声里带着股憋闷:“学那些老掉牙的舞顶啥用?”他踹了脚旁边的空粮袋,“能让这袋子满起来?能让我手上的泡消了?”
“能挡住那些鬼似的怪物吗?能填饱肚子吗?”
“可不,”另一个声儿接上,带着埋怨,“少族长成天往禁地钻,跟着那位……老祖宗,跳那些看不明白的舞。咱呢?天天不是巡逻就是加固篱笆,累死累活,心惊胆战。我看呐,还不如琢磨点实在的,比如咋多弄点粮食,或者干脆……”
话没说完,但意思明摆着。跑,或者找别的路。
“嘘!小点声!”第三个声儿警惕地打断他,下意识朝黎鹤这边瞟了一眼,但黎鹤藏在影子里,他们没瞅见。
“怕啥?我说错了?”粗嗓门青年不服地嘟囔,声儿却不由自主压得更低,“祖明当初走,不就是嫌死守没盼头?”
他摸了摸怀里半旧的刀鞘,是祖明以前送他的,边缘磨得发亮,声儿低了点:“花国说能’改傩戏换粮’,保不齐……真能让娃们不用啃苦盐?”旁边一个族人跟着点头,手里攥着块发潮的山薯,没吭声——那沉默里藏着默认。
“住口!”这次是厉声呵斥,“祖明是叛徒!你咋能信叛徒的话!”
“叛徒不叛徒的,谁说得清呢……”最早抱怨的那个声儿幽幽道,“反正眼下这光景,我看不到啥亮儿。跳傩舞要真管用,老祖宗自个儿咋不把那些怪物全收拾了?还得咱在这儿提心吊胆?”
话像冰疙瘩,一块块砸在黎鹤心口。他钉在原地,动不了。这些牢骚,太耳熟了,个把月前,甚至就是他自己心里的话。可这会儿听着,却格外扎耳朵,带着一种让人心凉的短见和……背弃感。
黎鹤攥紧的手忽然松了点,他想起昨天清晨,看见沈傩金甲新添了道划痕,是为了护巡逻的阿健,被失魂者的爪子刮的,祂擦甲片时,指尖都在轻颤;
这些族人没看见祂夜里耗神力驱邪后苍白的脸,只看见自个儿磨破的手、空着的粮袋——他们怨的不是傩舞,是‘苦日子没个头’的慌。他们对祖明那个真叛徒话里的漏洞视而不见,只挑着信了那没影儿的“好日子”许诺。
一股无名火噌地冒起来,指节攥得发白,后槽牙咬得发疼,脚已经抬起来要冲出去,却在看见心口晃悠的傩形玉佩,时猛地刹住:
玉佩蹭过衣襟,像沈傩那句‘你慌,他们就更乱’在耳边敲了下;他想起自个儿以前躲在祭台后吐槽‘傩舞没用’时,手里也攥着块没吃饱的山薯,跟眼前这些人一模一样。
他想起了沈傩那双像能看穿一切的金色眼睛,想起了她那句“你信,他们才敢跟”。
也想起了自个儿不久以前,同样站在这儿,心里转着同样晃荡的念头。
骂有用吗?拿少族长的名头硬压有用吗?只会让不满埋得更深,在暗地里烂得更快。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夜雾潮气的风,把那股火硬摁下去。他默不作声转身,脚踢到地上的小石子,石子滚出去,撞在空地上的傩面具碎片上,发出轻响;
每一步都沉得像踩在湿泥里,他摸了摸腰间短刀的‘守’字刻痕——刻痕里还沾着点老祭坛的土,阿爷当年用这刀护过闹粮荒的族人,分粮时总说‘先稳住心,再找活路’,脚步沉得像灌了铅:
原来邪祟好驱,可‘傩舞换不来一口吃的’的念头、‘走了或许能活’的晃荡,才是扎在族人心里的刺,比黑雾难拔多了。
沈傩护的是傩戏,是巫族的根。
而他,当这个少族长,头一样要护的,或许是这些快撑不住的人心。
回到冰凉的屋子,他却一点睡意没有。那些牢骚声还在他耳朵边绕。他坐在木板床上,拿起裂开的手机——指尖划过屏幕裂痕,上次录到流光的地方,还沾着点当时的汗渍,又摸了摸枕头下的小木刻,刻着歪歪扭扭的‘守心’:
光自己练出流光没用,族人看不见;光沈傩驱邪也没用,他们记不住疼。老艺人说‘用日子话讲’,或许……
黎鹤指尖划过手机录流光的裂痕——忽然想通:‘捧’不是虚动作,是护着粮袋不撒、护着娃不摔的稳;‘碾’不是瞎踩地,是加固篱笆时踩实土、不让失魂者钻缝的劲;
‘承托’不是空架势,是扛着老弱往山洞躲、扛着巡逻的族人换班的实在,这些都是族人天天干的活,把傩舞往这些活上靠,他们咋会看不懂?模糊的念头里,手机录的流光、老艺人的木刻、族人磨破的手,慢慢凑成了点影子。
他吹熄了油灯,把一把刻着‘守心’的木刻,塞进怀里,手机揣进内兜,怕磕坏了录的流光,躺在黑里睁着眼,天刚蒙蒙亮,他就起身往老艺人的小屋走:
得跟阿公商量,咋把‘捧粮袋的稳’‘踩篱笆的劲’编进傩舞的讲法里,让族人看见傩舞不是‘跳给神看’,是‘帮自个儿活’的本事。
盟约的斤两,不再是压肩的担子,是要往族人心里扎的‘实在念想’。不再是空泛的担子,而是由一句句牢骚、一双双迷瞪的眼睛堆起来的,沉甸甸的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