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朱高晟亲笔签署的、盖有晟王宝玺的令牌，朱高燧在一名沉默寡言的晟王府亲卫引导下，连夜策马赶往大沽口军港。夜色深沉，海风带着咸腥气息扑面而来，越靠近港口，那种不同于京师、也不同于他处军营的独特氛围便越发明显。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港口远处如山峦般起伏的庞大舰影。即便在夜色中，借着稀疏的灯火和朦胧的月光，也能看出那些舰船与他在长江、在沿海见过的任何官船、战船都截然不同。它们线条更加流畅锐利，桅杆更高，布局更显紧凑合理，隐约可见舰首和侧舷有着不同于传统弩炮的、更具金属质感的凸起结构——那想必就是四弟捣鼓出的新式火炮了。一种冰冷的、充满力量感的工业美感，无声地冲击着朱高燧的认知。
而当他抵达军港核心区域，出示令牌，被允许进入码头附近一处戒备森严的营区时，眼前的景象更是让他心神剧震，几乎忘记了呼吸。
此时已是后半夜，接近拂晓，正是一天中最黑暗寒冷的时刻。但在营区中央的校场上，却肃立着约莫百余人。他们并非松散站立，而是排成了整齐的、横平竖直的队列，如同用尺子量过一般！每个人之间的距离，手臂摆放的位置，甚至目光平视的角度，都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吸引朱高燧第一眼注意的，是他们身上那套前所未见的军服。并非大明军队常见的号衣或鸳鸯战袄，而是一套整体呈深靛蓝色的制服。上衣是立领、收腰、双排铜扣的紧身短款，衬得人身姿挺拔；裤子笔挺，扎入高帮的、擦得锃亮的黑色皮质军靴中。没有多余的飘带和饰物，整体简洁、利落、干练，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现代感”和纪律感。肩膀上似乎有不同颜色的肩章和简洁的臂章，标识着他们的等级和所属。
更让朱高燧感到冲击的，是这些士兵的“站姿”。他们不是普通的站立，而是双脚并拢，膝盖绷直，腰背挺直如松，双肩打开，下颌微收，目光平视前方。整个人仿佛一根根钉入地面的标枪，纹丝不动，充满了一种内敛而强大的力量感。即便在寒冷的夜风中，也看不到丝毫的瑟缩和晃动，只有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和沉默。
他们头上戴着的也不是传统的范阳帽或铁盔，而是一种同样深蓝色、帽墙挺括、帽檐前伸的圆顶军帽（类似近代军帽雏形），帽檐的阴影下，是一双双在黑暗中依然灼灼发亮的眼睛。
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
没有普通军士见到亲王时的惶恐、好奇或者麻木，而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冷静，以及深藏在骨子里的……骄傲？对，就是骄傲！一种身为这支特殊军队一员的强烈自豪感。他们的精气神高度统一，仿佛百余人凝聚成了一个完整的、拥有共同意志的生命体。朱高燧甚至能从他们平稳的呼吸和锐利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杀伐之气，但这杀气被严明的纪律牢牢束缚着，更显其可怕。
朱高燧自己的王府护卫，也算是百战余生的老兵，个个身手不凡。但与他们站在一起，立刻就显出了差距。他的护卫们虽然彪悍，却少了这种仿佛机器般精准划一的纪律性和那种由内而外、源自强大实力与信念的昂扬气质。他的护卫是“武夫”，而眼前这些士兵，更像是……“战争机器”的组成部分？
引导他的亲卫上前，与一名同样身着深蓝军服、但肩章样式略有不同、显然是军官模样的年轻人低声交谈了几句，并出示了朱高晟的令牌。
那年轻军官接过令牌，仔细查验后，眼神一肃，立刻转身，小跑至朱高燧面前，立正，抬手敬了一个朱高燧从未见过的、干净利落的举手礼（朱高晟引入的简化军礼），动作刚劲有力，带着破风声。
“大明海军天津卫分舰队，直属特遣队队长，海军上尉，陈默！参见赵王殿下！”他的声音洪亮，吐字清晰，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很远。
随着他的报告声，校场上那百余名如同雕塑般的士兵，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生命。没有命令，没有任何杂音，百余人动作整齐划一，“唰”地一声，同时转向朱高燧，同时抬手敬礼！百双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那目光中，带着审视，但更多的，是一种看到“持有晟王令牌者”而产生的、自然而然的尊敬。这种尊敬，并非源于他赵王的身份——这些人显然更认他们直接效忠的晟王——而是源于对晟王命令的无条件服从。因为他是四弟派来的人，所以他们给予最高的礼节和尊重。
这一刻，朱高燧的心脏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不是没有见过军队，靖难时他也上过战场，见过千军万马。但从未有一支军队，能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震撼！这不仅仅是装备和军容的震撼，更是一种精神面貌和组织度的降维打击！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虎狼之师”，什么叫做“现代军队”的雏形！与眼前这支小小的百人队相比，他过去所见的大部分大明军队，简直如同乌合之众！
他勉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维持着亲王的威仪，点了点头：“陈上尉，免礼。诸位将士，辛苦了。”
“为大明效力！”百余人异口同声，声音如同闷雷滚过校场，整齐划一，气势惊人。
朱高燧深吸一口气，知道时间紧迫，不再赘言，直接步入正题。他目光扫过眼前这一张张年轻、坚毅、充满力量的面庞，沉声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本王奉陛下密令，需即刻前往倭国壹岐岛，面见汉王。此行关系重大，且路途凶险，需精锐之士护卫同行，并执行特殊任务。”他顿了顿，观察着众人的反应。
然而，这一百多名海军官兵，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料到，或者对他们而言，执行任何危险任务都是职责所在。
朱高燧继续道：“晟王殿下举荐了你们，并将‘逐风号’交由本王调用。本王在此，感谢诸位勇士。”他微微颔首。
当听到“晟王殿下”四个字时，朱高燧清晰地看到，几乎所有士兵的眼神，都在那一瞬间亮了起来！那不是简单的尊敬，而是一种近乎信仰般的狂热光芒！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具有无穷的魔力，能点燃他们内心的所有激情与忠诚。这种眼神，朱高燧在任何一个士兵眼中都未曾见过，包括那些对他本人宣誓效死的家将！这是一种超越了个人恩惠、上升到理想和信念层面的追随！
朱高燧心中再次受到冲击，他强自镇定，说出了最关键、也最试探性的一段话：
“在出发之前，本王需要明确告知诸位。此次任务，并非单纯的海军护航或战斗任务。抵达倭国，传达陛下口谕之后，你们，以及你们所带领的‘逐风号’部分核心船员，将暂时脱离现有海军编制。”
此言一出，队伍中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骚动，但很快平息，所有人依旧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等待下文。
“你们，将被秘密编入——皇城司！”朱高燧缓缓吐出这三个字。皇城司，天子亲军谍报机构，名声在外，既有威严，也带着一丝隐秘的阴暗色彩。
他看到一些士兵的眉头微微蹙起，显然对这个机构并非全然认同。
朱高燧话锋紧接着一转，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但你们要记住，你们此番加入皇城司，并非普通番子！你们的直接效忠对象，也并非皇城司指挥使，而是——晟王殿下朱高晟！”
他目光如电，扫视全场：“你们，将作为晟王殿下的私人力量，嵌入此次行动！你们的任务，是监视倭国局势，监控一切可能危害大明、危害朝廷的动向！你们的最终汇报对象，是本王，而本王的背后，是晟王！你们，将成为晟王殿下埋在倭国的一双眼睛，一柄暗刃！现在，本王问你们——”
朱高燧的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士兵的心头：
“此行，九死一生！潜伏敌后，危机四伏！甚至可能永远无法以真实身份回归故土！你们，可还愿意？！”
校场上一片死寂，只有海风呼啸的声音。
然而，这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
“愿意！！！”
百余人，没有丝毫犹豫，如同一个人般，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声音汇聚在一起，仿佛要撕裂这黎明前的黑暗！他们的眼神，在听到“晟王殿下朱高晟”这个名字，在明确了他们最终是为晟王效力之后，非但没有丝毫退缩，反而爆发出更加炽热、更加决绝的光芒！
争先恐后？不，甚至不需要“争”和“抢”，这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统一的、狂热的回应！
为了晟王殿下，万死不辞！
看着这一张张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眼神中燃烧着信仰之火的脸庞，朱高燧彻底明白了。他明白了为什么父皇会对四弟另眼相看，为什么姚广孝那样的人物会默默支持，为什么四弟能在短短时间内打造出天津卫这样的奇迹。
这不仅仅是奇技淫巧，不仅仅是新式舰炮和银行。四弟朱高晟，他给予这些士兵的，不仅仅是优渥的待遇和精良的装备，更是一种魂！一种骨子里的骄傲，一种对未来的信念，一种值得他们付出一切去追随的……领袖魅力！
他朱高燧，或许精于权术，懂得收买人心，但他永远无法让手下的人，露出如此纯粹而狂热的眼神。这一刻，他心中那点因父皇密令而产生的最后一丝不甘和隐晦的嫉妒，在这支小小的、却代表着未来方向的军队面前，烟消云散。
他忽然觉得，父皇那深沉的、甚至有些冷酷的安排，或许……真的是对的。为了这个帝国，为了能带领帝国走向更强大未来的继承人，一些牺牲，一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布局，是必要的。而他，能参与其中，为四弟，也为大明未来的稳定，铺平道路，或许，也是一种价值。
“好！”朱高燧胸中豪气顿生，多日来的阴郁和纠结仿佛被这冲天的士气一扫而空，“登船！目标，倭国壹岐岛！”
“遵令！！！”
回应他的，是更加山呼海啸般的声音。
在陈默的指挥下，百余名特遣队员以及早已在“逐风号”上待命的部分核心船员，迅速而有序地开始登船。他们的动作迅捷、安静、高效，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朱高燧最后看了一眼这支即将伴随他踏上凶险征途的特殊队伍，又回头望了望天津卫城的方向，心中默念：“老四，三哥能为你做的，或许不多。但这条路，三哥会替你，先走一程！但愿……你我兄弟，还有再见之日。”
黎明前的最后一丝黑暗中，“逐风号”如同一个幽灵，张开了它那独特的新式船帆，借着逐渐强劲起来的海风，悄无声息而又坚定无比地，滑出了大沽口军港，驶向了那片充满未知与危险的东方海域。
而站在船头的朱高燧，望着远方海天相接处那渐渐泛起的鱼肚白，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有对任务的凝重，有对未来的忧虑，但更多的，是一种亲眼见证了某种新生力量崛起后，所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信心与决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