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北方的消息
独松关那边,庞万春凭着神射和地利,狠狠挫了官军一阵,算是场不大不小的胜仗。捷报传到杭州城,着实让城里上下热闹了几天。酒楼茶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演绎着“神箭将军一箭定关山”,百姓们脸上也多了几分与有荣焉的光彩,连带着对“大炎”这个新朝堂,也似乎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认同。可这热闹劲儿,就跟三伏天的雷阵雨似的,来得快,去得也快。还没等那股子兴奋劲儿完全渗进泥土里,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风,就从北边悄无声地吹过来了。这风,不带着北地的寒凉,也没有江南的湿暖,却隐隐裹挟着一种铁锈、烽烟和远方动荡混杂的味儿,吹得人心里头莫名地七上八下,像是预感到了什么,又抓不住头绪。
这天后半晌,日头总算收敛了些毒辣,斜斜地挂在天边,把树影、屋影都拉得老长。韩冲还是一身不起眼的灰布衣裳,跟个影子似的,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响动,溜进了赵普平日里处理公务的那间屋子。这屋子窗户开得大,可依旧闷得像个蒸笼,四壁书架和桌案上都堆满了各式卷宗、册子,空气里弥漫着墨汁和旧纸张特有的气味。赵普正埋首在一本新送来的、关于嘉兴府田赋清厘的厚册子里,右手边的算盘珠子被他拨得噼啪作响,左手还按着一份待批的文书,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额头上沁出的细汗,也顾不上去擦。
“赵相。”韩冲走到近前,低低地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赵普闻声抬头,一见是韩冲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他放下那杆被握得温热的毛笔,用力揉了揉发胀发酸的眉心,声音也有些干涩:“北边……有信儿了?” 他虽在问,语气里却带着笃定。
韩冲没直接回答,只是习惯性地左右扫了一眼,确认无虞,这才从怀里贴身内袋中,摸出一个比小指还细些的竹管,竹管两头都用蜡封得严实。他用指甲小心地剔掉封蜡,拔开一头塞子,从里面倒出一个卷得紧紧实实、只有小指甲盖大小的桑皮纸条。赵普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纸条,走到窗户边光线最亮堂的地方,眯缝起那双已有些老花的眼睛,几乎是凑到眼前,费力地辨认着上面那些用特殊药水写就、此刻显露出淡褐色的小字。字迹很密,内容却让他心头一紧。
“……河北战事,陷入胶着……田虎据洺州,经营日久,城防颇固,兼有邬梨、卞祥等辈相助,势大难制……宋江南下之师受阻,顿兵于大名府外围已近月余,连日攻坚不克,反折了些人马,士卒伤亡颇重,士气渐有萎靡之象……朝廷震怒,连下数道敕令,严词催促进兵,然时值盛夏,天热难当,师老兵疲,进展甚缓,恐迁延日久……”
赵普反反复复,一字一句地看了足足两三遍,像是要把每个字都嚼碎了吞下去。他慢慢直起身,依旧没说话,脸上像是戴了一层无形的面具,看不出是喜是忧。他沉默地走到屋角的铜盆边,里面盛着半盆清水,他将那小小的纸条轻轻浸入水中,只见那淡褐色的字迹遇水即开始模糊、扩散,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小片湿漉漉的桑皮纸。他捞出那已无用的纸屑,用手指捻碎,这才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目光重新投向韩冲。
“消息……来源可靠吗?能确定几成?”他问,声音压得很低,保持着惯有的平静,但熟悉他的人,能听出那平静底下的一丝紧绷。
“七成把握。”韩冲回答得依旧简练,但语气肯定,“是常走河北线的老客商带回来的话,他们在那边有固定的货栈和路子,消息一向灵通,不敢胡说。而且,咱们军略司前些日子派往北边的人,绕过官方驿道,用别的法子传回来零散风声,两边一印证,大差不差。宋江……确实在大名府城下,碰了个硬钉子。”
赵普沉吟着,背着手,在堆满卷宗的狭窄空间里慢慢踱起步子。夏日本就闷热,他穿着那身不算薄的官袍,后背靠近肩胛的地方,已经隐隐洇湿了一小片深色。脚步声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江……被田虎这块滚刀肉,死死拖在河北了……”赵普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分析给韩冲听,“顿兵坚城之下,乃兵家大忌。天时不利,久攻不下,士卒疲敝……好啊,好啊……” 他连说了两个“好”,但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反而更添凝重。
他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韩冲,眼神变得锐利:“这事,关系重大,不能耽搁,得立刻禀报大王知晓。你跟我一起去,有些细节,需要你当面说清楚。”
方腊这会儿没在闷热的王宫正殿里待着,而是在西子湖边一处较为僻静的水榭中。水榭三面敞开,垂着竹帘,湖风穿堂而过,带着水汽,比城里凉快不少。他正和妹妹方百花对着摊在石桌上的一张钱塘江水道图,低声商议着水军下一步操练的细节。天热,两人都只穿着轻薄的便服。
赵普和韩冲在水榭外经侍卫通传后进来,将北边传来的消息一五一十地禀报。方腊端着茶杯的手,刚刚送到嘴边,闻言顿时顿在了半空,茶水微微晃荡了一下。
“顿兵大名府?月余不克?”方腊缓缓放下那只青瓷茶杯,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石桌面上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轻响,“田虎这厮……盘踞河北多年,看来还真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不是浪得虚名……宋江这回,怕是真碰上钉子了,够他喝一壶的。”
旁边的方百花闻言,眼睛顿时一亮,忍不住拊掌道:“哥!这是大好事啊!宋江被田虎死死缠在河北,一时半会儿肯定抽不出身,也无力南顾了!咱们北边独松关、昱岭关一线的压力,可就小多了!庞万春他们,也能稍微喘口气,好好整顿防务!”
赵普先是点了点头,肯定了方百花的判断,随即又摇了摇头,泼了点冷水:“七公主所言极是,北边压力骤减,确是我朝眼下求之不得的利好。但,仍不可掉以轻心,盲目乐观。宋江毕竟是梁山泊出来的宿将,历经百战,手下卢俊义、吴用、林冲、关胜等,皆非易与之辈,智勇双全。朝廷那边,童贯老贼催促进兵,定然不遗余力。万一……万一宋江那边得了什么强援,或者豁出代价,不惜人命,快速解决了田虎这个麻烦,那他转过头就能全力南下。留给咱们安稳发展的时间,未必像看起来的那么充裕。”
“赵先生所虑,正是本王所想。”方腊站起身,走到水榭边,手扶着朱漆栏杆,望着被夕阳染得一片金红、波光粼粼的湖面,“不过,无论如何,这总归是一个难得的、宝贵的喘息之机。童贯在江宁府磨刀霍霍,宋江在北边又被田虎绊住了脚……眼前这几个月,对咱们初创的‘大炎’来说,实在是太金贵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赵普和方百花,眼神变得坚定而锐利:“百花,水军的操练,非但不能停,还要想方设法给我加紧!钱塘江,是咱们杭州的门户,水军不强,门户洞开,迟早要吃大亏!李彪、刘横他们,有什么困难,你直接报给我!”
“哥,你放心!”方百花挺直腰板,脸上满是认真,“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李彪、刘横他们,重新拟定训练章程,加大强度,特别是夜战、逆风操舟和接舷跳帮这些硬骨头,必须啃下来!”
“赵先生,”方腊的目光又落在赵普身上,“江北压力暂缓,咱们更能集中精力,心无旁骛地打理内政。均田、征税、招贤、练兵,这几件根本大事,必须抓紧,再抓紧!尤其是粮草储备和军械打造,要趁着这段可能不会太长的太平日子,开足马力,能多囤积一分是一分,能多打造一件是一件!”
“老臣明白。”赵普躬身应道,脑子已经开始飞速运转,盘算着如何调整各司的优先级,“臣回去后,立刻召集户司、工司、吏司主官,督促他们加快各项进度,限期完成。另外……大王,既然北边暂无大虑,是否可借此时机,缓缓向湖州、秀州等周边州县渗透,扩展我朝势力范围?”
方腊闻言,凝神思索了片刻,最终还是摆了摆手:“暂时不要大动。步子迈得太大、太急,容易扯着。眼下最要紧的,不是盲目扩张地盘,而是把咱们已经拿在手里的杭州、睦州、歙州这些地方,彻底消化好,把根基打扎实。均田要落到实处,税赋要公平合理,官吏要选用得当,民心要真正归附。根基不稳,占再多地盘,也是沙滩起高楼,经不起风浪。就像种树,得先耐着性子,让根须在土里扎深、扎广了,将来才能长得高,经得起狂风暴雨。”
他说完,目光转向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立在旁边的韩冲:“韩司长,北边的消息渠道,不但不能断,还要进一步加强。宋江军和田虎军具体的战况细节,双方的兵力损耗,朝廷下一步的可能动向,尤其是宋江主力一旦有南撤或分兵的迹象,都要想尽一切办法,尽量打探清楚。你们军略司,要多费心了。”
“是。属下明白。”韩冲的回答依旧简练,但眼神表明他已将方腊的每一个字都记在了心里。
“好了,情况大家都清楚了。”方腊挥了挥手,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去忙吧。趁着北边那两头猛虎互相撕咬,无暇他顾,咱们这只刚刚站稳脚跟、还没长出利爪和獠牙的猫儿,得抓紧这宝贵的光景,多吃食,多长肉,多磨磨爪子。时间,不等人啊。”
赵普、方百花和韩冲齐齐躬身行礼,退出了水榭。凉风习习的水榭里,又只剩下方腊一个人。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在光滑的石板地上拉得很长,显得有些孤独。他重新坐回石凳上,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也顾不上滋味,仰头一饮而尽。冰凉的茶水划过喉咙,让他混沌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北方的这个消息,像是一阵甘霖,及时地落在了他这些日子因各方压力而有些焦灼的心田上。来自宋江的直接军事威胁暂时缓解了,这让他肩头那副千钧重担,似乎稍稍松动了一丝。但他很清楚,压力减轻了,并不意味着担子变轻了。东面,童贯在江宁府虎视眈眈,一直在寻找机会;北边,宋江虽然被绊住,但那头猛虎只是暂时被困,远未被除掉,终究是心腹大患。现在每一天的太平日子,都像是从夹缝中偷来的,必须精打细算,用在最关键的刀刃上。
夯实基础,发展壮大。这八个字,是他和赵普等人反复商议定下的国策。说起来简单,可做起来,真是千头万绪,处处都要钱粮,处处都要人手,处处都可能遇到阻碍。但无论如何,方向是清晰的,道路是明确的。他必须抓住这个可能是命运赐予的宝贵战略间隙,排除万难,让“大炎”政权真正在这东南富庶之地,把根须深深地扎进土壤里,汲取养分,茁壮成长。
湖面上吹来一阵更强劲的晚风,鼓动着水榭的竹帘哗哗作响,也带来了更浓郁的水汽,终于驱散了些许盘踞不去的暑热。方腊望着窗外那片被暮色逐渐笼罩的湖光山色,心里那根紧绷的弦稍稍松弛了片刻,但随即,无数的政务、军务、人事……又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开始细细盘算,接下来这几个月,具体每一步,该怎么走,才能最有效率,最稳妥。时间,就像指间的流沙,一刻不停地流逝,真的不等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