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临:极恶都市

暮古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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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0章 无声之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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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联盟赛如同一场席卷全球的飓风,将世界各地的目光、欲望和人群,疯狂地吸向风暴的中心——梵蒂城。

而这座光明教廷的心脏,那森严壁垒、向来只对“圣洁者”与“被选中者”敞开的内城,此刻史无前例地撤下了它高贵的门槛。官方宣称这是“神恩浩荡”,是“与民同乐”,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盛宴,一场将信仰、力量、财富与苦难共同烹煮的巨型坩埚。人流,如同浑浊的潮水,冲破了古老的闸门,涌入这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域。

由此诞生的内城夜市,并非规划中的华美庆典,而是光鲜与混乱、古老与现代、神圣与卑贱强行媾和后产下的畸形画卷。它被光明教廷刻意地压缩在两条狭窄、曲折、仿佛城市排泄通道般的街巷里。

这里,成为了被允许进入内城“朝圣”的底层平民、投机商贩、流浪者乃至乞丐唯一的喘息之地。对异能者和富商巨贾而言,内城是通往力量与机遇的殿堂;而对蜷缩在这两条街巷中的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只是他们能沾到一点“圣城”余温的缝隙,是祈求那些高高在上的“天使仆从”们指缝间漏下些许恩赐的祭坛。

一枚异能者不屑一顾的低阶能量币,可能就是一个乞丐全家几天的口粮;一件被淘汰的、带有微弱祝福的旧衣,或许就能在寒冷的冬夜救下一命。因此,尽管被圈禁在方寸之地,当教廷的巡逻飞艇低空掠过,投下冰冷的光束时,人群中仍会爆发出参差不齐却饱含卑微感激的“哈利路亚”呼声。

此刻,夜色如同浓稠的油墨,浸透了狭窄的街道。然而,真正的黑暗早已被驱逐。无数闪烁跳跃、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全息霓虹招牌,如同赛博丛林里饥渴的电子怪兽,争相恐后地撕扯着行人的眼球。

它们的光污染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将天空都染成了一片迷幻的紫红,星辰与月光彻底消失无踪。摊位密集地挤在道路两侧,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汹涌的人潮挤垮。售卖的商品光怪陆离到了极致:最新款的赛博义肢流光溢彩,旁边就堆着沾满油污、拆解下来的二手零件;散发着危险甜腻气味的违禁神经药剂“极乐鸟”,被堂而皇之地摆在印着教廷天使图案的发光货架上;散发着劣质蛋白香气的合成章鱼烧滋滋作响,摊主旁边就是兜售据称浸泡过“圣水”、能带来好运的廉价水晶的骗子;一个摊位上挂着全息投影的“战斗天使”性感海报,紧邻的摊子却在贩卖粗糙的、据说是古代遗迹出土的“异端护身符”。

空气不再是单纯的混合物,而是一种粘稠、沉重、具有物理压迫感的实体。廉价香料的辛辣(孜然、辣椒粉、刺鼻的工业香精)如同无数根小针,刺激着鼻腔黏膜;劣质机油和金属摩擦产生的臭氧味则顽固地盘踞在喉咙深处;劣质酒精(主要是用工业乙醇勾兑的“圣光烈酒”)挥发出的酸腐气息混杂其中;而最基础、也最无法忽视的,是数十上百万人摩肩接踵时,身体蒸腾出的汗味、体味、食物残渣发酵的馊味,以及排泄物在不远处阴暗角落散发出的若有若无的恶臭。

这些气味分子在霓虹灯烘烤下,在拥挤人群的体温中不断发酵、升腾,形成一层令人作呕的、肉眼几乎可见的浑浊气浪。声音更是混乱到了极致:商贩声嘶力竭、带着各地口音的电子扩音叫卖;廉价音响里震耳欲聋、节奏狂暴的电子乐鼓点;人群的喧哗、争吵、狂笑、哭泣;远处教廷圣歌庄严肃穆的吟唱通过巨型喇叭传来,却与近处某个摊位上播放的色情全息影像的呻吟交织在一起;巡逻机甲沉重的脚步声和引擎低吼;乞丐的哀求和路人厌烦的驱赶声……这一切汇合成一股庞大、混沌、永不停歇的“嗡嗡”声浪,如同无数只饥饿的苍蝇在颅内盘旋,持续不断地冲击着耳膜和神经的承受极限。

在这片沸腾的、散发着堕落与求生欲的泥沼中,影寒的身影如同一块投入滚油的坚冰,格格不入,却也瞬间吸引了无数粘稠的目光。

为了尽可能地隐藏自己,她换上了一件异常宽大的黑色连帽衫,那布料粗糙厚重,几乎将她整个身体都吞噬进去。帽子被拉得很低,低到极限,帽檐的阴影完全覆盖了她的额头和眼睛,只露出下半张脸——线条清晰却毫无血色的下颌,以及紧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透着一股倔强和隐忍的嘴唇。这身装束在光怪陆离的霓虹下本该毫不起眼,然而,一个致命的细节出卖了她。

在她偶尔抬手拂开被风吹到眼前的帽檐,或是无意识地用手臂格挡过于靠近的路人时,那宽大的袖口会向上滑落一小截。仅仅是几厘米的暴露,却足以让周围所有窥探的眼睛瞬间聚焦——那是新生的右臂!

从肘部以下,覆盖着一层触目惊心的、娇嫩的粉红色皮肤。那颜色太过新鲜,太过脆弱,与周围健康或苍白的肤色形成刺眼的对比,仿佛一块刚刚被粗暴缝合上去的、不属于她的血肉。粉嫩的表皮之下,隐约可见细微的、如同蛛网般蔓延的蓝色血管,昭示着这肢体正处于极其敏感和脆弱的阶段。这鲜明的“伤疤”,像一个无声的标签,在喧嚣混乱的环境中,精准地指向了她的身份——那个在直播镜头前,手臂被圣焰加尔文焚烧殆尽、靠着同伴牺牲才侥幸晋级的“幸运儿”。

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从四面八方射来。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嫌恶的、幸灾乐祸的……它们黏在她的新生手臂上,黏在她低垂的帽檐上,黏在她缓慢而谨慎的每一步上。这些目光带着温度,带着重量,带着无声的评判,仿佛要将她身上那层薄薄的黑衣彻底剥开,将她所有的狼狈和不堪暴露在霓虹灯下供人观赏。

影寒仿佛对这一切毫无所觉。她的目光低垂,帽檐的阴影下,眼神沉寂得如同万年冰封的湖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化不开的阴郁和寒意。

她的步履异常缓慢,每一步都带着一种重伤初愈后的虚弱和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脚掌试探性地落下,脚跟再缓缓跟上,身体重心小心翼翼地转移,仿佛脚下的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布满裂纹、随时可能崩塌的薄冰。这不仅仅是身体上的虚弱,更像是一种灵魂的疲惫,一种对周遭一切喧嚣和恶意的本能疏离。

新生右臂传来的幻痛从未停止。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时而灼热如烙铁烫烧、时而冰冷如万针穿刺的诡异痛楚。更糟糕的是,残留体内的神经毒素像狡猾的毒蛇,时不时在肌肉和神经末梢发动突袭,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麻痹感和失控的抽搐。

强行离开重生单元带来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在她的肩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尚未完全愈合的伤痛。冷汗早已浸透了内里的衣物,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不适。然而,她依然固执地前行。

重生单元里那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消毒水和营养液气味,那象征着无力和伤痛的封闭空间,让她感觉自己更像一具被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而这里,尽管浑浊、尽管充满恶意,但那沸腾的烟火气、那混乱的生命力,那刺鼻却真实的汗味和食物气息……却让她那几乎被伤痛和绝望冻僵的灵魂,感受到一丝微弱的、自己还“活着”的证明。哪怕这种“活着”,伴随着如此剧烈的痛楚和无处不在的审视。

李玄风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行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后。他换下了千篇一律的病号服,穿上了一身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藏青色改良道袍。道袍宽大,遮掩了他同样伤痕累累的身体,但在周围那些闪烁着荧光、造型夸张的赛博服饰映衬下,这身古朴的装束显得如此格格不入,如同一个误入未来的古代幽魂。

他的脸色依旧带着重伤后的苍白,颧骨微微凸起,眼窝下有深重的阴影,但气息比影寒要沉稳一些,至少脚步没有那般虚浮。然而,眉宇间凝聚的那股忧虑和疲惫,如同磐石般沉重,挥之不去。他的眼神锐利而警惕,如同扫描雷达,不断扫视着周围的环境:那些过于靠近的人影,那些在阴影里闪烁不怀好意的眼神,那些可能隐藏危险的摊位角落……同时,他大部分的注意力,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系在影寒身上,敏锐地捕捉着她每一次细微的停顿,每一次呼吸节奏的改变,那只新生手臂任何一丝不自然的蜷缩。他更像一个沉默的守护者,一个在喧嚣浊世中,固执地守护着一盏随时可能熄灭的残灯的道士。

当他们真正踏入夜市最拥挤的主街时,一股无形的涟漪以他们为中心瞬间扩散开来。并非寂静,而是喧闹的声浪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低了一个层级。那嗡嗡作响的背景噪音依旧存在,但其中属于他们周围的声音——交谈声、叫卖声、笑声——却诡异地减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数道目光,如同舞台上的追光灯,骤然聚焦!目光中蕴含的情绪复杂得令人心悸:震惊、好奇、怜悯、轻蔑、嫉妒、赤裸裸的敌意……以及更多无法言喻的、如同观看珍稀动物般的猎奇心态。这些目光带着粘稠的实质感,紧紧缠绕着他们,伴随着压抑不住、如同蚊蚋般嗡嗡作响的窃窃私语。这些声音,或高或低,或清晰或模糊,汇聚成一股冰冷的、充满恶意的信息流,无孔不入地钻进他们的耳朵:

“快看那边!那个穿黑衣服的!是她!我认得她!直播里那个!叫影寒!最后一战……我的天,胳膊都烧没了!”一个带着浓重口音的中年男人,指着影寒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和某种病态的兴奋而有些颤抖。

“对对对!就是她!第十七名那个‘联合单位’里的!靠,那只新胳膊……粉得瘆人,看着就疼得慌……”他旁边的同伴,一个穿着印有赞助商广告t恤的年轻人,啧啧有声,眼神里混杂着同情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

“旁边那个是李玄风?那个用黄纸片打架的华夏符箓师?啧,看着也够呛,脸白得跟鬼似的……他们俩真从那种地方活下来了?命真硬啊!”一个身材微胖的妇人,挎着菜篮,一边摇头一边感慨,语气中带着难以置信。

“哼!命硬?我看是踩了狗屎运轮空才晋级的废物!”一个尖利刻薄的声音从旁边传来,那是一个穿着相对考究、眼神却充满戾气的年轻男子,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嫉妒和轻蔑,“二合一才勉强挤进去,凭什么?老子辛辛苦苦训练,连初选都没过!这种垃圾,等着吧,下一轮擂台,看他们怎么被碾成渣!”

“就是!那个道士打扮的,装神弄鬼!第一轮赢得也够狼狈的,听说符箓都差点用光了,才耗死对手,丢人!”另一个声音附和着,充满了对“异端”力量的鄙夷和不信任。

“喂喂,听说他们是被‘净化者’大人搞成这样的?真的假的?我在观赛场另外一侧,离得太远,光看见一片火海了!现在网上的视频都被教廷管控得厉害,有没有在现场的兄弟知道细节?”一个戴着智能眼镜、看起来像是情报贩子的家伙,压低声音向周围的人打听,眼神闪烁。

“那个齐思瞒呢?不是绑定的吗?怎么没一起?是不是已经……呃……”一个声音带着试探性的恶意,话没说完,但意思不言而喻。

“刚才说道士打扮的,他叫李玄风,听说他那些黄纸片威力不小……要不要去问问有没有护身符卖?搞一张戴戴,说不定能沾点光,保个平安啥的?”一个略显怯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对神秘力量的敬畏和投机心理。

“妈妈……那个姐姐好可怕……”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小女孩,指着影寒帽檐下的阴影,小声嘀咕。她的母亲,一个虔诚的光明教徒,立刻紧张地将孩子的头按在自己怀里,眼神警惕地扫过影寒,如同躲避瘟疫般迅速后退几步,嘴里还低声念叨着:“别乱看!那是被圣焰净化过的异端气息,不干净,离远点……”周围几个同样带着孩子的父母,也下意识地拉着孩子绕道而行,脸上写满了对“不洁者”的排斥。

几个穿着体面、像是小商贾或低级教廷文员模样的人,皱着眉头,远远看到影寒和李玄风走来,便刻意地、带着明显嫌弃地绕开他们将要经过的区域,仿佛靠近会沾染上什么晦气或疾病。他们的动作无声,却比任何辱骂都更具侮辱性。

就连那些原本吆喝得声嘶力竭的摊主,当影寒和李玄风走近他们的摊位时,声音也会不自觉地停顿一下,眼神闪烁,脸上堆起的职业化笑容瞬间僵硬。

他们快速地在影寒新生的手臂、李玄风破旧的道袍上扫过,眼神复杂——有对伤者的怜悯,有对潜在麻烦的忌惮,有对“名人”的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不想惹祸上身”的疏离和回避。卖合成肉夹馍的摊主,在影寒无意识靠近时,甚至下意识地将冒着热气的烤炉往自己身后挪了挪。

这些声音,这些目光,这些无声的排斥……如同无数根冰冷湿滑的触手,缠绕着影寒的脚踝,攀爬上她的脊背,试图将她拖入名为“耻辱”和“异类”的深渊。它们并非狂风暴雨,而是无孔不入的阴冷潮气,一点点渗透,一点点腐蚀。

影寒帽檐下的阴影仿佛更深、更浓了,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噬。她仿佛真的变成了一尊没有听觉的雕塑,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目光依旧低垂,固执地只盯着前方几步远的地面,仿佛那里有一条只有她能看见的安全路径。

她的步伐没有丝毫变化,依旧缓慢而谨慎,如同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然而,那只暴露在袖口外的新生手指,却在某个瞬间,不受控制地、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发出一个微弱的、几乎被喧嚣淹没的“咔哒”声。这细微到极致的生理反应,像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纹,泄露了她内心那根绷紧到极限的弦,那被冰冷外壳包裹着的、正在无声咆哮的紧绷和痛苦。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每一道目光的重量和温度。那些目光像无数道无形的探照灯,穿透她宽大的黑衣,精准地聚焦在她残缺的手臂上,聚焦在她被帽檐遮掩的、可能布满伤痕的脸上,聚焦在她每一个因为虚弱而略显摇晃的步伐上。将她最不愿示人的脆弱、狼狈和那份被迫背负的“幸运儿”标签,赤裸裸地钉在霓虹闪烁的耻辱柱上,供人评头论足,肆意解读。她不再是那个在志阳市街头巷尾追逐目标、身手矫捷的影子,也不是那个在赛场上咬牙坚持的战士,在这里,她只是一个残缺的符号,一个被命运嘲弄、又被众人围观的“展品”。

李玄风敏锐地感受到了身边气场的变化。影寒身上散发出的那种冰冷、压抑、近乎凝固的低气压,如同无形的寒霜,连周围喧嚣的空气似乎都为之冻结。

他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又向影寒靠近了半步。这个微小的动作,巧妙地调整了他与影寒的相对位置,让他那洗得发白的藏青色道袍,如同一堵并不高大却异常坚定的墙,挡在了影寒暴露在外的右臂与那些最为肆无忌惮的窥探目光之间。他没有试图去呵斥那些议论纷纷的人,也没有去解释什么。在这个被光明教廷意志笼罩、充斥着狂热与偏见的地方,任何言语的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引来更汹涌的恶意。

他只是微微侧过头,用那双深邃、平静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眼眸,平静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扫过那几个声音最大、眼神最不怀好意、几乎要凑到跟前的家伙。

他的目光并不凶狠,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穿透力,以及一种属于真正修行者的沉凝。接触到他的视线,那几个正唾沫横飞、满脸鄙夷的家伙,如同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有人脸上的表情瞬间僵住,讪讪地移开视线,假装看向别处;有人则像是被冒犯了尊严,低声咒骂了一句“装神弄鬼的异端!”,却也不敢再多言,悻悻地扭过头去,挤进了人群深处。

符箓——这种源自古老东方的神秘力量,对于习惯了科技异能和圣光魔法的西方人来说,本身就带着一层难以理解的神秘面纱,尤其当李玄风在第一轮比赛中甩出的那三道引动天雷的恐怖符箓画面,早已通过各种渠道传播开来。那份力量的神秘莫测和毁灭性,足以在普通人心底种下深深的忌惮。他们不怕明面上的刀剑,却恐惧那些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就会降临在头上的未知惩戒。李玄风那平静的一瞥,仿佛在无声地提醒他们:祸从口出。

“要……吃点东西吗?”李玄风在一家相对僻静、售卖合成肉夹馍的摊位前停下了脚步。这家摊位位于一个丁字路口的转角,人流稍少,蒸汽缭绕的大烤炉散发出浓郁的、带着孜然和肉香的烟火气。

这熟悉的味道暂时冲淡了空气中那股浑浊的复合怪味。李玄风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试探性的温和,试图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为影寒撬开一丝缝隙,找到一个短暂的避风港。他深知影寒需要补充能量,哪怕一点点。

影寒的脚步应声顿住。她依旧没有抬头,宽大的帽檐纹丝不动。沉默在蒸汽的氤氲中持续了几秒钟。最终,她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到仿佛只是颈部的肌肉一次无意识的痉挛。此刻,那些如同跗骨之蛆的议论和目光,早已将她胃里仅存的一点空间填满,塞满了冰冷的铅块和苦涩的胆汁。

她感觉不到饥饿,只有翻江倒海般的恶心和烦躁。食物?她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无处遁形、仿佛被剥光了示众的地方。每一秒的停留,都像是在反复撕扯她尚未结痂的伤口。那些声音,那些眼神,像无数条毒蛇,钻进她的耳朵,啃噬着她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她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拥有独立意志的“影寒”,而彻底沦为了一个符号,一个承载着他人恶意、怜悯、好奇和轻蔑的“物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个身影猛地从旁边拥挤的人潮中钻了出来,带着一股莽撞的热情,直接冲到了影寒面前,差点撞到她。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身材瘦小,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印着城市联盟赛官方LoGo的廉价t恤,脸上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菜色,但此刻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充满了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兴奋。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破旧的、边角已经卷起的电子签名板,因为激动,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

“请…请问!”少年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结巴,带着青春期特有的变声期沙哑,但音量却不小,瞬间吸引了周围更多目光,“你…你是影寒选手吗?”他仰着头,努力想看清帽檐下的脸,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崇拜,“我…我看了你的战斗!最后那一场!太…太震撼了!你好厉害!能…能给我签个名吗?”他急切地将签名板递到影寒面前,仿佛献上最珍贵的宝物。

少年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英雄叙事里,自动过滤了影寒此刻的阴沉、虚弱和那条刺目的新生手臂,只看到了直播画面中那份惨烈战斗带来的“震撼”和“顽强”。这份纯粹到近乎盲目的崇拜和接近,在这片充满恶意和疏离的环境中,非但没有带来温暖,反而像一道刺眼的强光,将影寒的狼狈映照得更加无处遁形,显得格外突兀和讽刺。

影寒的身体瞬间僵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她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帽檐的阴影向上移动了一寸,终于露出了那双一直被隐藏的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美丽的眼睛,眼型优美,瞳仁如同最深邃的黑曜石。然而此刻,这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愤怒,没有厌恶,没有被打扰的不耐,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极地冰原般的疲惫和荒芜。更深处,则是一种近乎悲悯的疏离,一种无声的质问:“你为什么要靠近我?你难道看不到我身上缠绕的厄运和不祥吗?”

她的目光并没有在少年脸上停留太久,更像是掠过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随即,她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飞快地扫过少年身后那些瞬间被吸引过来的、更加密集和复杂的目光——有看热闹的戏谑,有对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嘲笑,有对影寒反应的期待,更有几道来自远处、穿着教廷制式便服的人眼中流露出的冰冷审视。

她瞬间读懂了那无声的警告:任何与“异端”的公开接触,都可能给这个无辜的少年带来难以预料的麻烦。在这个被光明教廷意志笼罩的地方,一个底层少年对“异端”的崇拜,本身就是一种亵渎。

她没有说话。一个字也没有。那紧抿的、苍白的嘴唇甚至没有一丝想要开启的迹象。她只是极其沉默地、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决绝,绕开了挡在面前的少年,仿佛他只是一团无形的空气。

宽大的黑色连帽衫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衣角偶尔刮擦过少年伸出的手臂,冰冷而粗糙。她继续着她那缓慢而坚定的前行,身上佩戴的几枚不起眼的金属饰品(或许是某种旧武器零件改的),在变幻的霓虹灯下反射出转瞬即逝的、冰冷而锐利的光点,如同她此刻无声的态度。

少年脸上的兴奋如同被泼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碎裂。他举着签名板的手还尴尬地僵在半空,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被巨大的茫然和一丝清晰的受伤所取代。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遗忘的、充满困惑的雕像,与周围喧嚣流动的人潮形成了残酷的对比。周围传来几声不加掩饰的嗤笑。

李玄风看着少年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睛和那受伤的神情,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理解影寒的沉默,那是一种变相的保护。他上前一步,没有看少年,只是对着他微微颔首,动作幅度极小,带着一种古老东方礼仪的克制。这既是对少年莽撞行为的无声回应,也是对他那份纯粹(尽管盲目)热情的致歉。

他不敢停留,更不敢多说一个字。在这个地方,任何多余的言语和接触,都可能成为教廷鹰犬对这个可怜少年下手的口实。一个普通人,一个看起来就穷困潦倒的底层小子,一旦被打上“同情异端”的标签,下场会如何?李玄风不敢深想,那些被净化之火焚烧的异教徒影像瞬间闪过脑海。

他迅速收回目光,加快脚步,再次隐入前方那如同浑浊河流般涌动的人潮之中,紧紧跟上前面那个冰冷而沉默的黑色背影。

霓虹灯的光怪陆离,在他们身上投下变幻莫测、扭曲拉长的光影,如同地狱深渊里摇曳的鬼火。将影寒那仿佛承载着整个世界的沉重、冰冷而倔强的背影,以及李玄风那洗得发白的道袍所勾勒出的、带着深深忧虑却又无比坚定的守护姿态,短暂地定格在梵蒂城这个不眠之夜的喧嚣一角。他们是闯入者,是异类,是这盛大狂欢中被标注的祭品。

周围的议论声,如同涨落的潮水,在他们身后短暂地分开一道缝隙,又在他们身影融入人海的瞬间,更加汹涌地合拢、翻滚。那些声音里,有对少年自讨没趣的嘲笑,有对影寒“傲慢无礼”的指责,有对李玄风“故弄玄虚”的鄙夷,也有对自身安全庆幸的低语,以及对即将到来的第二轮比赛的狂热赌徒般的预测。

对他们而言,这夜市的灯火,喧嚣而迷幻,却散发着比圣殿掠食者的利爪或丛林裁决者的刀锋更加刺骨的寒意。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来自“同类”的冷漠、排斥和恶意。它们不是致命的攻击,却如同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持续不断地扎在灵魂最敏感的地方。

影寒不在乎。

帽檐之下,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只有一颗被冰冷外壳包裹、却在核心深处疯狂燃烧的意志之火在无声地呐喊。那些恶意的目光,那些刺耳的议论,那些粘稠的排斥……都不过是她必须趟过的泥沼。它们可以刺痛她的皮肤,却无法撼动她灵魂深处那唯一的目标。

赢下去。

拿到天使神晶。

不惜一切代价。

这冰冷的决心,是她在这片霓虹深渊中唯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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