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临:极恶都市

暮古秋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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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1章 我想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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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符门内的归墟静坐,如同将一块炽热的烙铁投入万载寒潭。翻涌的灰雾带着亘古的寂灭气息包裹着影寒,那刺骨的寒意非但没有伤害她冰铠覆盖的身躯,反而如同最契合的温床,浸润着她体内新生的、由古剑剑灵残片与她自身意志共同构筑的“剑脉”。

接下来两个多月的时间悄然而过。

伤势在寂灭之意的抚慰与剑脉自行的冰寒流转中,以一种超乎寻常的速度稳固、弥合,力量感如同沉睡的冰川,在沉寂中悄然积蓄,愈发凝练内敛,收束于无形。然而,与躯体恢复相对的,是心湖那片冰封的死寂,非但没有消融,反而在绝对的孤寂中冻结得更加坚实、厚重,仿佛要将所有过往的喧嚣与痛楚都永久封存。

就在这片近乎永恒的冰封心域边缘,一个熟悉而活跃的意念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不容忽视的生机,在她识海中漾开涟漪。那波动带着一丝熟悉的、总是萦绕着点玩世不恭却又深藏关切的独特气息,像冬日里突然闯入冰室的一缕带着阳光味道的风。

影寒覆盖着幽蓝符文冰铠的左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抚过古剑剑柄上一道古老而玄奥的符痕,全新的力量让影寒的铠甲再次得到了进化,而自己的异能等级,也已经达到了三十级,有了金丹再也不用担心身体会掠食者化,再加上屠夫给自己的创世异能天使神晶,可以说影寒现在的等级提升和开挂了一样。

嗡…

剑柄符痕幽光一闪,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周围的能量与光线。不再是虚幻的精神投影,一道凝实的身影由虚化实,带着微弱的空间涟漪,稳稳地落在她身前的黑色岩脊上。

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似乎永远也熨不平整的黑色风衣,领口随意敞着,露出里面深灰色的旧t恤。凌乱的短发倔强地支棱着,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嘴角习惯性挂着一丝若有若无、带着点痞气的弧度,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正是齐思瞒!活生生的、带着体温和呼吸的齐思瞒!

只是此刻,他那张总是带着点漫不经心表情的脸上,笑容有些僵硬。那双惯常闪烁着狡黠、算计或是戏谑光芒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心疼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不再是寄居于影寒体内的虚无状态,而是拥有着真实血肉之躯的存在。

“影寒…”齐思瞒的声音不再是过去那种大大咧咧、穿透力极强的调调,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沙哑,仿佛怕惊扰了眼前这块仿佛一碰就会碎裂的寒冰:“这才多少天没盯着你…你怎么就把自己整得更像刚从万年玄冰窟里挖出来的古董了?这身‘行头’…”他指了指影寒身上那流淌着幽蓝符文的贴身冰铠,还有那被冰晶完美覆盖、线条冷硬的右肩断口,啧啧两声,语气努力想轻松,却掩不住尾音的沉重:“…酷是够酷,就是看着忒冻人了点。”

他的目光最终定格在影寒的脸上。兜帽早已在归墟的寒风中滑落,露出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最刺目的是她的眼睛——那曾经清澈倔强、偶尔会因他的调侃而燃起怒火的眸子,如今已化为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泉。幽邃、冰冷,清晰地倒映着归墟灰雾的翻涌与永恒的死寂。瞳孔深处,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沧桑,仿佛一眼看尽了世间所有的离别、背叛与血色,将属于“学生影寒”的那点青涩、棱角,甚至愤怒,都彻底磨平、冰封在这沉重的冰层之下。

“你…”齐思瞒张了张嘴,习惯性的玩笑话卡在喉咙里。他真切地“死”过一次,之后一直以能量的形式存在于影寒体内,所以影寒所经历的一切痛苦、挣扎、绝望,他都感同身受,如同烙印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他看到了梵蒂城在圣光中崩塌的炼狱景象,看到了亡命路上每一滴同伴洒落的鲜血与不屈的嘶吼,看到了李玄风毫不犹豫舍丹时眼中的平静与决绝,更看到了影寒灵魂深处那一道道被残酷现实反复撕扯、几乎要彻底崩断的裂痕。

此刻,以活生生的姿态重聚,看着眼前这个气息冰冷沉寂、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鲜活色彩的影寒,他发现自己那些插科打诨的话语竟是如此苍白无力,胸腔里翻涌的只有满满当当、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

“…受苦了。”

最终,千言万语只化作这沉甸甸的三个字,带着他真实的体温和呼吸的温度。

影寒抬起头,冰冷的眸光落在他身上,那如同扫描仪般的视线穿透了他风衣下的t恤,落在他坚实有力的胸膛上——那里,一颗强健的心脏正有力地搏动着,泵送着温热的血液流遍全身,带来蓬勃的生命力。

不再是虚无的幻影,是真实存在的血肉之躯。她的眸子没有太大波澜,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声音依旧干涩平静,如同冰粒摩擦:“还好,思瞒哥,你……回来了。”

简单的一句话,却蕴含着只有齐思瞒能完全读懂的、山岳般的沉重。回来了,身体回来了,力量似乎更强了,齐思瞒也以完整的姿态归来了。

但那个会虚心的向自己请教、会因为同伴受伤而愤怒得如同炸毛小兽的学生影寒…好像永远留在了那片被圣光与鲜血浸透的土地上,再也找不回来了。

就在影寒与齐思瞒在归墟边缘相对无言,感受着那份失而复得却又无比沉重的重逢时,天符门内,另一份沉寂也被生命的力量温柔地打破了。

云姝彻底醒了。

不是在死亡预警撕裂神经的惊悸中,不是在焚身高热灼烤意识的混沌里,而是在一个冬日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雕花的木窗棂,在被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安神灵草淡淡的清香。她长长的、如同蝶翼般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浅浅的阴影,极其细微地颤动了几下。一下,两下…如同破茧前最后的挣扎。终于,那双紧闭许久的眼眸,缓缓地、带着一丝初生般的茫然,睁开了。

眸子不再是无神空洞的涣散,虽然深处还残留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脆弱与惊悸过后的余韵,但属于“云姝”本身的、那清澈如泉的灵性之光,重新被点燃了。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浓密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扫过下眼睑,视线从陌生的、绘着云纹的静室屋顶,慢慢移到守在床边、正托着腮打盹、脸蛋圆润可爱的女道童身上。

“呃…”她尝试着发出声音,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久未启用的滞涩感:“这…是哪里?”声音虽然微弱沙哑,却异常清晰,如同冰层下重新流动的溪水。

“啊!”女道童被这细微的声音惊醒,猛地抬起头,看到云姝睁开的眼睛,瞬间睡意全无,圆圆的脸上爆发出巨大的惊喜,眼睛瞪得溜圆,几乎要跳起来:“云姝姑娘!你醒了!你真的醒了!”

她手忙脚乱地扑到桌边,倒了一杯温度适中的灵泉水,小心地凑到云姝唇边:“这是天符门!你安全了!是清虚真人和李玄风师兄把你救回来的!快,喝点水!”

清凉甘甜的泉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一丝舒适感:“李师兄…是李玄风……还有影寒…”云姝喃喃着,记忆的碎片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瞬间泛起波澜:燃烧梵蒂城刺目的火光、冰冷排污管道中令人窒息的黑暗、圣光弹撕裂空气的灼热尖啸、无边无际吞噬一切的黑色泥沼…还有苏幼熙挡在身前那冰冷染血却无比坚定的背影,李玄风背着她亡命奔逃时沉重而急促的喘息声…巨大的恐惧感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她,身体下意识地想要蜷缩起来寻求保护,却发现腰部以下…毫无知觉!

“我的腿…?”惊慌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她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盖在柔软锦被下的双腿,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姑娘别怕!千万别怕!”女道童连忙放下水杯,握住云姝冰凉的手,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清虚真人早就看过了!他说你这是精神本源受创太重,身体也虚弱到了极点,这是身体自发的保护,把感知封闭起来了!不是真的坏了!真人神通广大,只要你安心静养,配合咱们天符门最好的灵药和温和元炁慢慢调理,一定能恢复的!你看,你现在能清醒过来,能说话,眼睛这么亮,这就是天大的好转了!腿的事,急不得,慢慢来!”

女道童笃定而充满希望的话语,像温暖的阳光驱散了部分阴霾。很快,得到消息的清虚真人也亲自前来探查。

真人温和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云姝的身体,指尖一缕温润的青色元炁探入其经脉,片刻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对着云姝肯定地点了点头:“小友根基未损,灵台清明已是万幸。此乃神倦身疲,自封灵窍以养本源。假以时日,辅以‘归元养脉汤’与‘蕴神符’,知觉自复,无需忧虑。”

清虚真人的话语如同定心丸,彻底安抚了云姝心中的恐慌。虽然双腿依旧麻木无知,体内那曾经洞悉危险的预知异能也沉寂无踪,但能活着,能清醒地看到阳光,看到关心她的人,感受到手心的温暖,已是劫后余生最珍贵的礼物。她苍白的脸上,终于缓缓绽放出一个虚弱却无比真实的笑容,如同在经历漫长寒冬后,于冻土中挣扎探出的第一朵小花苞,带着脆弱而坚韧的生机。

这份苏醒的喜讯,连同另一个流淌在华夏血脉深处的消息,也如同报春的鸟鸣,传到了归墟边缘静坐的影寒和陪在一旁的齐思瞒耳中——春节将至。

天符门虽隐于世外,追寻符箓大道,却从未割裂与华夏文明母体的血脉联系。

对这象征着辞旧迎新、阖家团圆、驱邪纳福的传统佳节,宗门上下有着近乎虔诚的重视。尤其是在经历了梵蒂城惨剧的血色阴云、影寒等人带来的生死波澜之后,这个即将到来的春节,更被赋予了洗刷晦气、凝聚人心、祈愿宗门与苍生新生的厚重意义。

李玄风在玄诚道人的陪同下,亲自来到了归墟边缘这片灰雾弥漫、寒气刺骨之地,找到了静坐如冰雕的影寒和正蹲在旁边一块黑石上、百无聊赖地用树枝戳着地面霜花的齐思瞒。

“影寒!”李玄风的声音带着大病初愈之人特有的中气不足,却充满了由衷的喜悦,脸上也多了几分血色:“云姝醒了!神智清明,眼神清亮,只是…腿脚暂时不便,需要静养。”

他顿了顿,脸上笑容更盛,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还有…快过年了!师父说,今年宗门要倾尽全力,好好热闹一番,去去这一年的晦气!山下两百里外的青岚城,是方圆千里最繁华的去处,年货集市正开得如火如荼!我和几位师弟奉命去采买年节所需,齐兄……”他看向一旁立刻丢掉树枝、拍拍屁股站起来的齐思瞒,用了更亲近的称呼:“还有云姝,刚醒来就听说了,都眼巴巴地盼着,想一起去看看人间的年味烟火,沾沾喜气。你…要不要也一起去散散心?总待在这归墟边上,寒气太重,也…太静了。”

李玄风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如同捧着一簇微弱的火苗,希望它能稍稍温暖影寒心中的冰壁。他知道那冰层有多厚、多冷,但他更希望这人间最浓郁、最鲜活的烟火气,能像春风般,哪怕只是吹开一丝缝隙。

“是啊影寒!”读懂了李玄风话里意思的齐思瞒立刻凑了过来,活生生的身体带着温热的气息靠近,他习惯性地想伸手拍拍影寒的肩膀,却在触碰到那层冰冷铠甲的瞬间顿住,转而挠了挠自己乱糟糟的头发,脸上努力挤出惯常的嬉皮笑脸,声音带着真实的温度:“闷在这儿多没劲!跟坐牢似的!听说青岚城的糖画手艺是祖传的,糖稀拉得那叫一个绝!还有舞龙舞狮,喷火顶缸,热闹得能掀翻天!云姝丫头可想去了,你忍心让她坐轮椅上干看着?走走走!就当陪我去透透气,顺便…嘿嘿,看看能不能淘换点好酒!”他眨眨眼,试图用过去的回忆和云姝的期盼来拉近影寒与这热闹人间的距离。

影寒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掠过李玄风苍白却因喜悦而焕发光彩的脸庞,掠过齐思瞒眼中那藏不住的、带着体温的关切与希冀,最终,越过他们,落在了天符门那片被阵法灵光笼罩、隐隐传来弟子晨练呼喝声的方向。

云姝醒了…那个在冰冷绝望的逃亡路上,一次次用燃烧生命般的预警将他们从死亡边缘拉回、自己却被毁灭白光几乎摧毁了灵魂的大姐姐…醒了。

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暖意,如同极地冰盖裂缝中顽强渗出的一缕温泉,在她冰冷死寂的眸底最深处,极其短暂地闪烁了一下。她沉默着,覆盖着冰铠的手指无意识地再次摩挲过古剑那冰冷而熟悉的剑柄纹路,感受着剑身内那沉寂却与她血脉相连的凶戾力量,陈有哀已经苏醒,甚至已经和自己有过交流,但在躲避光明教廷追杀途中刚刚醒来就伤及本源,不得已再次沉睡恢复,想要再次醒过来,应该还要一段时间,如此待着也不是事,片刻的寂静后,在齐思瞒几乎要忍不住再次开口催促时,她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嗯。”

…………

很快,一行人就已经打点收拾好了东西下山去了。

下山的过程里,李玄风悄咪咪的凑近了齐思瞒身边:“你怎么知道青岚城里的事情的?你说的什么糖葫芦的事情我都不知道你居然知道?!”

“害,过年嘛,不都这样……”齐思瞒嘿嘿一笑,换来了李玄风一个无语的白眼。

青岚城,依灵脉而建,傍秀水而兴,虽非通都巨邑,却因地利之便,商贾云集,物阜民丰。

而且整个城镇里因为大部分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古建筑,所以整个城镇如果不考虑现代化的交通以及各类基础设施的话,看起来完完全全就像是古代的一座城镇一般。

此刻,时值年关腊月,整座城镇仿佛被投入了沸腾的红色染缸,从里到外都浸透了铺天盖地的喜庆。

高大的古城门楼悬挂着巨大的红绸和崭新的桃符,上书“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鎏金大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入了城,景象更是喧嚣鼎沸。

长长的、由厚重青石板铺就的购物旅游主街“瑞丰街”,此刻已被人流彻底淹没。

两侧店铺鳞次栉比,无不张灯结彩。朱红的灯笼成串成排,从檐角一直垂挂到行人头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洒下温暖而朦胧的光晕。五彩的锦缎、寓意吉祥的剪纸窗花、形态各异的中国结,将每一间店铺的门脸都装点得花团锦簇。空气中弥漫着极其复杂又勾人食欲的浓郁香气:刚出炉的芝麻烧饼焦香四溢、油锅里翻滚的糖油果子滋滋作响散发出甜腻的诱惑、挂着油亮酱色的腊肉腊肠在寒风中沉淀着醇厚的咸香、还有炒瓜子花生那特有的焦糊气、以及从香烛铺子飘散出的、带着檀木清冽的烟火气…各种味道交织缠绕,形成一股独属于年关的、令人心安又兴奋的暖流。

声音的洪流更是震耳欲聋。小贩们扯着嗓子,用带着浓重乡音的调子吆喝着:“冰糖葫芦——甜掉牙咯!”“年画对联——福到运到!”“刚出锅的粘豆包——热乎着呐!”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夹杂着熟人相遇的寒暄大笑。

孩童们穿着厚厚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手里攥着风车或小鞭炮,在摩肩接踵的人腿间尖叫着追逐穿梭,留下一串串清脆如银铃的笑声。远处,隐约传来铿锵有力的锣鼓点子,那是舞狮队在为即将开始的表演热身。

因为主街里不允许车辆开进来,再加上一行人要买的东西也不少,云姝也不方便走路,因此李玄风、影寒一行人,坐着一辆由两匹神骏异常、毛色雪白的“踏雪灵驹”拉着的宽大马车,缓缓汇入了这股喧嚣的人潮,如此的景象,也引来了人们好奇的观望,一些人已经拿起来了手机拍起来了照片,还有一些年轻人凑了过来想要合影,李玄风自然也没有拒绝。

马车通体由沉香的乌木打造,雕着祥云瑞兽,车窗挂着厚厚的、绣着福字的棉帘用以挡风保暖。车辕上,坐着一位负责驾驭、气度沉稳的天符门弟子。

车厢内布置得温暖舒适,铺着厚厚的绒毯,角落的小炭炉散发着融融暖意。李玄风换上了一身崭新的、料子厚实的靛青色棉布长袍,外罩一件同色系的半旧羊皮坎肩,虽面色仍显苍白,气息虚弱如常人,但精神焕发,眼神温润,像个清雅的年轻书生。

云姝裹在一件蓬松柔软、毛色雪白的极品雪狐裘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却透着兴奋红晕的俏脸,偶尔飞来房檐上盖着的雪花被风卷起落在了云姝的栗色卷发发梢上,更添了一抹俏色。

她坐在一辆精巧的、由天符门巧匠用轻便灵木赶制的带轮椅上,椅背和扶手都包裹着厚厚的软垫。

一名身材健硕、面相憨厚,道号“明石”的年轻道童负责推车,如果云姝想要下马车的话。

云姝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左顾右盼,看到卖糖人的老人用灵巧的手腕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齐天大圣,看到色彩斑斓、咕噜噜转动的纸风车,看到街角喷吐着数尺高火焰、引得围观人群阵阵惊呼的杂耍艺人…每一次新奇的事物映入眼帘,她都忍不住发出低低的、带着惊叹的“呀”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久违的、充满生气的红晕,在平山市的几十年云姝都不曾有过在这样的节日里出门的经历,今天也算是勾起来了云姝不少年幼时的回忆。

虽然双腿依旧无知无觉,但能置身于这鲜活、热闹、充满了生命力的滚滚红尘之中,感受着这份纯粹的喧嚣与温暖,已让她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满足和幸福。

齐思瞒则完全没有待在温暖车厢里的意思。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蓝色羽绒服,据说是下山前从一个热情弟子那里借来的,略有些短小,拉链随意拉到胸口,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毛衣。

他像条灵活的游鱼,在马车周围的人群中钻来钻去,仗着身手敏捷,不时凑到感兴趣的摊子前张望,嘴里还不停地嚷嚷着点评,声音洪亮得压过周围的嘈杂:

“嚯!这冰糖葫芦!山楂个顶个的大,红得透亮!外面裹的糖壳子,厚实得跟琉璃似的!看着就牙酸…嗯,肯定甜!”他咂咂嘴,指着不远处一个插满冰糖葫芦的草靶子,眼睛放光。

“哎!那边捏面人的老头!手艺绝了嘿!看见没?捏了个托塔李天王,连塔上的铃铛都活灵活现!这得多少年功夫!”他挤在一个面人摊子前,看得津津有味。

“影寒!快看快看!舞狮队过来了!嚯!好家伙,这阵仗!”他猛地指向街口。只见一支数十人组成的庞大舞狮队伍正浩浩荡荡而来,为首的巨狮金红相间,狮头足有磨盘大小,由两名孔武有力的壮汉擎着,随着铿锵的锣鼓点腾挪跳跃,狮口开合间,绣球翻滚,威猛又喜庆。队伍后面跟着踩高跷、划旱船的,鞭炮被点响,噼里啪啦炸开一团团青烟和刺鼻的硫磺味,人群的欢呼声浪瞬间拔高了好几度!齐思瞒兴奋得也跟着人群拍巴掌,还吹了声嘹亮的口哨。

影寒并未乘坐马车。她穿着一身天符门为她准备的、相对素雅的深蓝色细棉布长袄,下身是同色的厚棉裤,外面罩着一件宽大的、带着厚实兜帽的深灰色粗呢斗篷。斗篷将她整个身形包裹,巧妙地遮掩了内里那件流淌着幽蓝符文的贴身冰铠,也模糊了右肩那被冰晶覆盖的冷硬轮廓。她独自一人,如同一个沉默而突兀的影子,跟在马车侧后方几步远的位置,慢慢地走着。

斗篷宽大的兜帽被她刻意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她冰冷的目光透过帽檐狭窄的缝隙,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平静地、不带一丝情感地扫视着眼前这片喧嚣到极致、鲜活到刺目的红尘画卷。

那铺天盖地、鲜艳到灼目的红,让她瞬间联想到梵蒂城废墟上肆意流淌、尚未凝固的粘稠血液;

那震耳欲聋、几乎要撕裂耳膜的爆竹炸响和人群欢呼,在她听来,与“净罪者”光束撕裂空气的尖啸、净化者动力甲沉重的踏地声诡异地重叠;

孩童手中色彩斑斓的风车旋转,纯真无邪的笑脸绽放,却让她眼前闪过那些在教廷“净化”中、被强行拖离父母怀抱、哭喊着消失在运输车黑暗车厢里的稚嫩面孔;

小贩们声嘶力竭、充满市井生命力的热情吆喝,在她耳中,莫名地幻化成老雷叼着劣质烟卷、一边猛打方向盘躲避炮火、一边骂骂咧咧的粗犷嗓音…

战争后遗症……创伤性应激障碍……

每一份喧嚣的热闹,每一张洋溢着幸福的笑脸,每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都像一根根无形的、带着倒刺的冰冷钢针,狠狠地扎向她心中那片被刻意冰封、却依旧布满蛛网般裂痕的记忆之地。每一次刺痛,都让那冰封下的痛苦与恐惧更加清晰、更加尖锐。

她像一个来自异域的幽灵,一个误入生者狂欢盛宴的亡魂,周身散发着与这浓烈喜庆氛围格格不入的、近乎实质化的冰冷与疏离。汹涌的人潮本能地在她身边分开一道无形的缝隙,无人敢于靠近。并非她刻意释放威压或杀气,而是那沉寂内敛却无处不在的剑意锋芒,那如同归墟深处带来的、浸透骨髓的寒意,已如同她的第二层皮肤,让敏感的普通人本能地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畏惧与不适,仿佛靠近她就会被冻结。

李玄风不时掀开车厢侧面的小帘,回头望向她,眼中盛满了化不开的担忧。齐思瞒在人群中兴奋地转了一圈,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两串裹着厚厚糖壳、红艳欲滴的冰糖葫芦,兴冲冲地跑回来想递给影寒一串,却在靠近她三步之内时,被那无形的冰冷气场冻得一个激灵,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

他看了看手里诱人的糖葫芦,又看了看斗篷下影寒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轮廓,最终只是无声地叹了口气,自己狠狠咬了一大口,酸甜的滋味在口中爆开,却似乎也驱不散心头的沉重。他默默地放慢了脚步,不再刻意喧闹,只是像一道沉默的影子,隔着几步的距离,陪在她身边走着。

影寒几次想调整情绪融入这种热闹的环境里,却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尤其是看到齐思瞒凑着笑脸过来的时候,影寒其实心中是开心的,但转瞬间好像又看到了齐思瞒凄惨微死的模样,万般开心瞬间就被压了下去。

采买年货的过程,对李玄风和云姝等人是充满新奇的享受,对影寒而言,却更像是一场漫长而冰冷的、置身事外的残酷旁观。

第一站是城中最负盛名的“瑞祥斋”文玩铺子。这里是天符门采购对联、福字、窗花等节庆装饰的主要目标。铺子里墨香浓郁,墙上挂满了各种尺寸、各种字体的春联样品,红底洒金,笔走龙蛇,内容无不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门迎百福福星照,户纳千祥祥云腾”之类的吉祥话。

货架上则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窗花剪纸,有象征富贵的牡丹凤凰,有寓意长寿的松鹤延年,还有驱邪镇宅的钟馗门神,无不精巧绝伦,透着民间艺人的匠心。

李玄风仔细地挑选着。他拿起一副笔力雄浑、透着金石之气的对联,对着光仔细看着洒金的质地和墨色的饱满度,温声询问着掌柜纸张的韧性和是否褪色。他挑选的窗花也格外用心,不仅看图案是否精美,还仔细检查着剪纸的线条是否流畅连贯,寓意是否足够吉祥。云姝坐在轮椅上,由明石推着,好奇地凑近那些色彩鲜艳的剪纸,伸出纤细的手指,小心翼翼地隔着一点距离,描摹着上面展翅欲飞的仙鹤轮廓,清澈的眼眸里充满了纯粹的欣赏和赞叹。

齐思瞒则对墙上挂着的一柄造型古朴、剑鞘上镶嵌着几块劣质玉石的装饰性镇宅宝剑产生了兴趣,拿在手里掂量着,煞有介事地比划了两下,对着掌柜吹嘘:“老板,这剑不行啊,轻飘飘的,跟我家…咳,跟我以前用过的一把比起来,差远了!”惹得掌柜哭笑不得。

影寒站在铺子门口,斗篷的阴影遮住了她的表情。她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些鲜艳的红纸,扫过李玄风专注温和的侧脸,扫过云姝触碰窗花时指尖流露出的新奇与欢喜。

那些象征着吉祥与团圆的图案,在她眼中却扭曲成了圣光炮火下燃烧的建筑残骸。李玄风挑选纸张时认真的样子,让她想起在锈带工业区,他用精血在虚空中艰难勾勒符箓时的决绝…一种强烈的割裂感让她几乎想要立刻转身离开这充满虚假祥和的地方。

接着是“百味坊”干货铺。这里简直是香气的海洋!堆积如山的干蘑菇散发着山野的清香,饱满圆润的桂圆红枣透着甜蜜,各种坚果炒货在巨大的铁锅里被沙石炒得噼啪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焦香。

空气中还混合着腊肉、腊肠、火腿那经过时间沉淀的浓郁咸香。李玄风在掌柜的推荐下,仔细挑选着品相最好的香菇、木耳、品质上乘的谷米,还有给云姝准备的、易于消耗的藕粉和甜杏仁,在接过来给自己准备吃的东西的时候,云姝的眸子看着李玄风闪烁了几下,诧异的“诶”了一声,然后抱着这几样东西包的更紧了一些。

天符门里跟着来的小师弟则是进进出出的,将一行人采购的东西搬进了马车里。

齐思瞒早就被炒货的香气勾得食指大动,挤在炒锅边,眼巴巴地看着伙计挥舞着巨大的铲子。刚出锅还烫手的糖炒栗子被他迫不及待地买了半袋,也顾不上烫,一边嘶嘶哈哈地吹气,一边灵活地剥开棕红的壳,露出金黄油亮的栗仁,塞进嘴里,满足地眯起眼,含糊不清地嘟囔:“唔…香!甜!糯!就是这个味儿!影寒,真不来点?趁热才好吃!”他献宝似的将一颗剥好的、冒着热气的栗子递向影寒的方向。

影寒站在铺子外稍远的街边,隔着攒动的人头,看着齐思瞒被烫得龇牙咧嘴却又满足无比的样子。那香甜温暖的气息飘来,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仿佛闻到了沼泽死域那被“天堂之杖”高温熔融后又冷却的、混杂着尸骸焦臭的泥土气息。她微微侧过身,避开了那香甜的诱惑,也避开了齐思瞒带着期待的目光。

然后是最热闹的“锦绣街”布庄和杂货市集。这里是色彩和喧嚣的顶点。布庄里,各色鲜艳的绸缎、柔软的棉布、厚实的呢料堆积如山,妇人们围着布匹热烈地讨论着花色、质地,为家人裁剪新衣。

杂货摊子上更是包罗万象:造型憨态可掬的泥塑娃娃、色彩斑斓的鸡毛毽子、旋转起来嗡嗡作响的空竹、用彩纸和竹篾扎成的精美灯笼…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

李玄风为云姝挑选了几块触感极其柔软、颜色粉嫩温暖的细棉布,准备让门内女弟子为她缝制新年的贴身衣物。他还细心地选了几支颜色鲜艳、用绒布和绸缎做成的头花,想着云姝戴上一定好看。云姝坐在轮椅上,被一个卖泥娃娃的摊子吸引。

那些娃娃胖乎乎的脸蛋,喜庆的笑容,让她爱不释手。李玄风笑着为她买下了一个抱着鲤鱼、寓意“年年有余”的胖娃娃。

这一路,李玄风的注意力几乎全放在了云姝的身上。

齐思瞒则一头扎进了卖烟花爆竹的摊子。他对那些能喷出数丈高火舌的“火龙吐珠”和能炸出漫天彩色纸屑的“大地红”鞭炮格外感兴趣,蹲在那里和摊主讨价还价,唾沫横飞,最后心满意足地抱了一堆回来,脸上带着恶作剧般的兴奋笑容:“嘿嘿,等回了宗门,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火树银花’!保管比那些灵光符箓炸起来带劲!”

影寒依旧游离在外。她站在一家布庄的斜对面,目光无意间扫过布庄门口悬挂着的一串串作为装饰的剑穗。其中有一个,颜色是罕见的冰蓝色,用极细的冰蚕丝编织成繁复的平安结样式,长长的流苏如同凝结的寒霜,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那抹清冷的蓝色,如同归墟深处的幽光,瞬间攫住了她的视线。她冰冷的目光在那剑穗上停留了足足三息,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在她死寂的心湖深处轻轻荡开。覆盖在冰铠下的手指,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然而,当布庄里传来一阵妇人因为抢到心仪布料而爆发出的响亮笑声时,那丝涟漪瞬间被更深的冰冷冻结。她猛地移开目光,仿佛被那笑声烫到一般,裹紧了斗篷,转身融入了旁边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阴影里,留下那冰蓝色的剑穗在风中微微晃动。

一直默默关注着影寒的齐思瞒自然也看到了,在把鞭炮放好以后便是将那剑穗买了下来,追着影寒而去,离去前则是跟李玄风打了个招呼,半个小时后在街口汇合,有马车在,齐思瞒倒是不担心会找不到他们。

最后,满载着年货的马车,带着一身人间烟火气,回到了笼罩在归墟寂寥气息边缘的天符门。

然而,宗门之内,此刻已彻底改换了天地。那些古朴厚重的青石建筑、飞檐翘角的亭台楼阁,被精心采购的年货妆点得焕然一新,处处洋溢着驱散寒冬、迎接新春的蓬勃喜气。

朱红洒金的春联,笔力遒劲,墨香犹存,贴满了每一道厚重的门扉。

硕大的、倒写的“福”字,如同饱满的果实,悬垂在门楣正中,寓意“福到”。长长的回廊下,挂满了一盏盏形态各异的大红灯笼,有传统的宫灯、圆润的纱灯、还有精巧的走马灯,在暮色渐合的傍晚次第点亮,晕染开一片片温暖柔和的光晕,将归墟边缘惯有的灰暗与寒意驱散。

每一扇纸窗上,都贴上了巧手剪出的窗花,灵禽瑞兽、梅兰竹菊、福禄寿喜…在灯光的映照下,在窗纸上投下灵动吉祥的剪影。最引人注目的是悬于主殿“天衍殿”前那巨大的、由清虚真人亲自挥毫泼墨、以灵符秘法融入元炁绘制的“春”字!那字足有丈余高,笔走龙蛇,气势磅礴,通体流转着温润而磅礴的青色灵光,如同一个巨大的温暖符咒,散发着驱邪避秽、祈愿新生的祥和道韵,是整个宗门喜庆氛围的核心与灵魂。

除夕之夜,天符门迎来了前所未有的鼎沸时刻。巨大的宗门广场——问道坪,此刻灯火通明,亮如白昼。数十张铺着红布的厚重长桌呈环形排开,上面早已摆满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珍馐美味:灵谷蒸出的米饭晶莹剔透、粒粒饱满;用特殊手法烹饪、灵气四溢的灵兽肉色泽诱人;取自灵田、鲜嫩欲滴的各色灵蔬青翠欲滴;还有宗门秘法酿制、散发着馥郁果香与灵气波动的琥珀色灵酒…琳琅满目,令人食欲大动。

广场中央,巨大的篝火熊熊燃烧,跳动的火焰映红了周围兴奋的脸庞。数百名天符门弟子齐聚一堂,无论平日里是内门精英还是外门杂役,无论修为是筑基有成还是引气未入,此刻都放下了所有的身份与功课,脸上洋溢着最真挚、最放松的灿烂笑容。欢声笑语如同沸腾的海洋,席卷了整个问道坪。

清虚真人端坐于主位高台之上,素来清癯的脸上带着难得的、发自内心的温煦笑意,银白的须发在灯火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他手持一盏温润的玉杯,里面是琥珀色的灵酒,缓缓起身,声音平和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弟子耳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旧岁多艰,幸得祖师庇佑,门人同心,共度劫波。今夕良辰,共饮此杯,祈愿来年风调雨顺,山河无恙,宗门昌隆,诸君道途精进!”语毕,举杯邀饮。

数百弟子齐齐起身,高举酒杯,齐声应和:“祈愿风调雨顺,山河无恙,宗门昌隆!”声浪直冲云霄,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玄诚道人等几位长老也难得地放下了平日的威严,端着酒杯走下高台,与相熟的弟子们谈笑风生,甚至被几个胆大的年轻弟子拉着灌了几杯酒,脸上也泛起了红光,虽然天符门内几乎还是古时候的布置,但现代的思想,早已经在一次次下山里被带回来了门内,再加上现在弟子质量和天地灵力的亏欠,几乎门内弟子隔几十年就会换一批,除了清虚真人外,其他长老们也不过是多活个百年左右的时光而已,因此天符门也早就没了曾经那种上尊下卑的思想,门内上下平时都是打成一片的……

广场中央,由精壮弟子组成的舞龙舞狮队正卖力地表演着。金红相间的巨龙在十数根长竿的操控下蜿蜒翻腾,时而“金龙探海”,时而“二龙戏珠”,威猛灵动;威武的雄狮则在绣球的逗引下,腾挪跳跃,眨眼搔耳,憨态可掬又威风凛凛。

震天的锣鼓声、围观弟子们一波高过一波的喝彩声、叫好声,将气氛推向了最高潮。当压轴的、由符箓院弟子精心改良、融入了低阶火系与光系符文的“灵光烟花”被点燃时,整个夜空都被照亮了!不再是凡俗烟花的短暂火光,而是一道道、一簇簇由纯粹灵光构成的、形态各异的绚丽图案——绽放的灵莲、翱翔的仙鹤、游动的锦鲤…它们拖着长长的、梦幻般的光尾,在深邃的夜空中久久停留、缓缓变幻,将整个天符门映照得如同仙境,引得广场上惊呼赞叹声不绝于耳。

看到这些,齐思瞒默默的收回惊掉的下巴,把自己买回来的烟花爆竹扔进了下水沟里……什么啊……玩不起……

云姝坐在特制的轮椅上,被安排在李玄风身边靠近篝火的位置。她裹着厚厚的雪狐裘,小脸被跳跃的篝火和漫天绚烂的灵光照映得红彤彤的,清澈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里面充满了纯粹的惊奇和无边的快乐,此刻的云姝在李玄风的身边,不知不觉间再也没了那种大女人的样子。

她看着夜空中那久久不散的灵光锦鲤,小嘴微张,发出“哇”的惊叹;看到舞狮做出高难度的“狮子滚绣球”,忍不住跟着人群拍起手,发出清脆的笑声。李玄风细心地为她夹菜,将炖得软烂的灵兽肉和温热的灵谷粥吹凉,送到她嘴边,温声给她讲解着舞狮动作的寓意和烟花的符箓原理。

看着云姝脸上那失而复得的、如同孩童般纯净的快乐,李玄风眼中满是欣慰与满足,仿佛自己失去的修为,在这一刻得到了最好的补偿。

齐思瞒则是在影寒身边稍高的位置,看得目不暇接,大呼小叫:“好!这招‘神龙摆尾’够劲道!下盘稳得很!”“嚯!这烟花!把‘流火符’和‘凝光符’结合得妙啊!清虚老头…咳,真人这思路可以!”“哎,影寒,你看那个负责舞狮尾的小胖子,蹦跶得那叫一个欢实,抢绣球时那眼神,跟你当年抢最后一块零食时一模一样!”他努力地用过去的回忆和眼前的欢乐来试图撬动影寒冰封的心防。

影寒坐在稍偏一隅、靠近广场边缘阴影的长桌旁。她脱下了斗篷,只穿着那身深蓝棉袄,冰铠隐于衣下,但那沉寂内敛的冰冷剑意和归墟带来的寒意,依旧让她周围形成了一圈无形的“安静区”,热闹的声浪似乎在这里自动减弱了几分。

她面前摆放着和其他人一样精美的食物,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却几乎未动一筷。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如同广场上唯一一块拒绝融化的坚冰。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视着眼前的一切:

数百张年轻、充满活力、洋溢着毫无保留的幸福与希望的笑脸,在篝火与灵光下闪闪发光;

清虚真人慈和而欣慰的目光,如同温暖的阳光,平等地洒落在每一个弟子身上;

李玄风细心照顾着云姝,那空乏的丹田并未剥夺他此刻眼中流露出的、平凡却无比真实的满足感;

云姝眼中那失而复得的、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快乐,如同最珍贵的宝石;

夜空中那绚烂梦幻、久久不散的灵光烟花,将黑夜渲染成瑰丽的画卷…

这温暖、祥和、生机勃勃、充满了人间至味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好,美好得…虚幻。美好得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窒息的、尖锐的刺痛!

这美好,如同建立在流沙之上的华丽宫殿!脆弱得不堪一击!

她脑海中无法控制地闪过:

竞技场崩塌时,那些上一秒还在谈笑、下一秒就在圣光中化为飞灰的、同样年轻而鲜活的笑脸;

老雷叼着烟卷,猛打方向盘撞开障碍,装甲车在枪林弹雨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时,那混杂着恐惧、疯狂与决绝的眼神;

苏幼熙在冰封炼狱中,肋下冰膜破碎,鲜血染红衣襟,却依旧用冰冷的目光回望,示意他们快走的最后一眼;

更清晰地感受到手中古剑那冰冷剑柄传来的、如同心跳般的微弱搏动——陈有哀刚刚融合完剑胎,却因为自己再度陷入沉睡,自己以前可是一直觉得他不老实的,但他却为了自己不惜以死相搏。

这祥和之下,是巨大的阴影!是随时可能倾覆的危巢!如同这夜空中美丽却终究会消散的灵光烟花,经不起任何风雨的侵袭!而她自己,她体内的异能,就是这巨大阴影投射下最醒目、最致命的靶心!是吸引毁灭风暴的漩涡核心!

留在这里,留在这些温暖、信任她的笑脸中间…当教廷的阴影再次因她、因具临异能而笼罩时,眼前这数百张洋溢着希望的笑脸,会不会像老雷、像苏幼熙、像无数倒在逃亡路上的无关者一样…瞬间被撕碎、被抹除?

李玄风已经为她付出了道途断绝的惨痛代价…难道还要让整个天符门,让这些将她视作同门、给予她无私庇护和真诚温暖的人们…也因为她而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让清虚真人祥和的笑容化为悲愤?让云姝姐眼中纯净的快乐再次被恐惧取代?

一个清晰、冰冷、带着决绝意味的念头,如同归墟深处最凛冽的罡风,呼啸着席卷了她心中所有短暂的动摇和微弱的暖意,瞬间将其冻结成更坚硬的寒冰:

离开!必须立刻离开!远远地、彻底地离开!

回到只有永恒的寒风与寂灭的空旷深处!哪里都好,只要那里没有温暖,没有牵挂,没有欢笑,也没有…因她而起的毁灭!没有需要她守护、又因她而失去的撕心裂肺之痛!

她不要成为点燃这祥和画卷、焚毁一切美好的火星!她再也不要目睹任何亲近之人在她面前倒下!她脆弱的灵魂,已再也承受不起任何一份名为连累的重负!

在震天的欢呼声浪与漫天灵光烟花的映照下,影寒缓缓地、悄无声息地站起身。她的动作很轻,如同寒冰消融时剥离的一角,并未引起周围沉浸在欢乐中的人们的注意。只有一直将部分心神系于她身的李玄风和陪在她身边的齐思瞒,瞬间察觉,目光立刻投了过来。

李玄风眼中的欣慰与满足瞬间被了然和深沉的无奈取代,那无奈中又夹杂着无法言说的痛楚。齐思瞒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住她,想用最擅长的插科打诨留下她,但看着斗篷下影寒那决绝冰冷的侧影,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到几乎凝成实质的无声叹息。

影寒的目光,如同最后的告别,极其缓慢地掠过广场上欢腾鼎沸的人群,掠过篝火旁李玄风眼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担忧,掠过云姝姐仰头望着烟花、充满纯粹惊叹与快乐的笑颜,最后,定格在广场之外、那片被漫天绚烂灵光映照不到的、翻涌着灰白色雾气的深沉黑暗——

那里,只有永恒的寒风呼啸,只有亘古的寂寥低吟。

却让她感到一种近乎残酷的、冰冷的…安心与归宿感。

她对着李玄风和齐思瞒的方向,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没有言语,但那动作本身,已是最沉重的告别与托付。然后,她转过身,深蓝色的身影如同滴入浓墨的清水,瞬间被广场边缘的阴影吞没。

她迈开脚步,不再迟疑,一步一步,坚定地、无声地离开了这片温暖喧闹、充满了生机与希望的光明之地,重新走向寂照轩那片吞噬一切光与声、只有永恒寂灭的灰白雾气。

身后震天的欢呼、激昂的锣鼓、绚烂的烟花,都成了衬托她孤寂决绝背影的、遥远而模糊的背景噪音,最终被归墟入口呼啸的寒风彻底撕碎、吞没。

春节的寒风,凛冽刺骨,却带着人世间无法给予她的纯粹与安全。至少,现在她唯一需要面对的,只有自己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冰原。不必担心连累,不必恐惧失去,因为…那里本就一无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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