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远主导的漕运审计，在秘密进行数日后，终究难以完全掩盖风声。利益的网络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阻力开始以各种或明或暗的方式显现。
联合审计司由御史台一位铁面御史、户部一位精于算学的度支郎中以及刑部一位资深仵作（负责查验物证）共同带队，进驻都水监衙署。初始几日，都水监上下看似配合，一应账册文书皆按要求搬出，堆满了整整两个厢房。然而，当审计官员埋首于浩如烟海的卷宗时，问题接踵而至。
“王御史，您看这份三年前扬州仓的出入库记录，关键几页的墨迹似乎被水浸过，模糊不清，难以辨认。”
“李郎中，这份关于漕丁饷银发放的明细，数额与总账对不上，差了近千两，询问经手书史，只推说年代久远，或为抄录笔误。”
“还有，据卷宗记载，去年应有三十艘新造漕船入册，但工部那边对应的核验文书却寻不见底档，都水监这边也只说文书往来或有遗失。”
审计进展极其缓慢，仿佛陷入泥潭。关键账目总是“恰巧”缺失、损坏或前后矛盾。相关经办人员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推诿扯皮，将责任归咎于“惯例如此”或“前任遗留”。都水监使者表面依旧客气，甚至每日好茶好饭招待，但一涉及实质问题，便面露难色，言说下面吏员昏聩，自己亦被蒙蔽，恳请上官明察。
这日，那位户部的度支郎中李大人，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对为首的御史王大人低声道：“王大人，情况不妙啊。这分明是早有准备，用拖字诀和糊涂账来应付我们。若按此速度，莫说五年，就是查上三个月，也未必能理清头绪，拿到真凭实据。”
王御史面色阴沉，他何尝不知。他弹劾过不少官员，深知官场这套太极功夫的厉害。“他们这是欺我们无法久耗，也无法真的将都水监上下所有人都抓起来审问。看来，郑相欲行秘密审计之策，已被对方窥破，如今转为阳奉阴违，消极对抗了。”
消息传回风阁，郑远眉头紧锁。他深知，对方这是依仗体系庞大、法不责众的心理，以及笃定朝廷不敢真的让漕运停摆。秦啸岳得知后，勃然大怒，主张立即以雷霆手段抓几个典型，杀一儆百。但陆昭提醒，无确凿证据之下贸然抓人，恐落人口实，激化矛盾，反让审计司陷入被动。
“看来，需双管齐下。”郑远沉吟良久，决然道，“一方面，审计司继续明面查账，施加压力，令其不敢妄动；另一方面，需另辟蹊径，寻找突破口。或许，可从那些看似与漕运无关，实则利益勾连之处着手。”
宫内，司宫台首领之争愈发激烈。刘瑾眼见太后态度犹豫，心中焦躁，决定兵行险着。他秘密指使手下心腹小太监，搜集王少监过往“劣迹”，诸如曾收受某外官贿赂（实则只是寻常年节孝敬）、与某位被贬黜的妃嫔过往稍密等，整理成册，准备寻机呈报太后。
然而，王少监能在司宫台屹立多年，亦非易与之辈。他通过安插在内侍省的眼线，提前得知了刘瑾的动向，立刻抢先一步。他并未直接为自己辩白，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刘瑾本人。他利用司宫台掌管部分宫廷旧档的便利，暗中调阅了刘瑾早年负责采办宫中用度的一些记录，精心整理出几笔数额巨大、去向模糊的开支，其中甚至牵扯到已倒台的李振。
这日，太后于御花园赏菊，刘瑾与王少监皆随侍在侧。刘瑾见时机成熟，正欲寻个由头引出王少监的“过错”，却不料王少监抢先一步，趁着为太后呈上热茶的功夫，状似无意地低声道：“老祖宗，奴婢近日整理旧档，见光初三年那一批江南织造进贡的云锦，账目似乎有些不清不楚，当时经手的……仿佛是刘总监的干儿子？也不知后来核销了没有。”
他声音不大，却恰好能让太后听见。太后接过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瞥向刘瑾。光初三年，正是李振权势熏天之时，牵扯到李振，便是敏感之事。刘瑾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老祖宗明鉴！绝无此事！定是那起子小人污蔑！老奴对太后，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太后看着跪地磕头的刘瑾，又瞥了一眼垂手恭立、一脸无辜的王少监，心中已然明了这是二人互相攻讦。她淡淡道：“都是陈年旧事了，还提它作甚。起来吧，莫要惊了哀家赏花的兴致。” 虽未深究，但刘瑾经此一吓，气焰顿消，而王少监则凭借此招，隐隐占据了上风。宫内风向，开始微妙地转向。
北庭都护府，明心亲自审讯那几名擒获的突厥俘虏。起初，这几人甚是桀骜，闭口不言。明心也不着急，吩咐手下好生看管，饮食不缺，但日夜派人轮流用各种方式“劝说”，瓦解其意志。
数日后，一名年纪较轻、意志较弱的俘虏终于崩溃，吐露了一些信息。他们并非突厥王庭直属的精锐，而是来自一个名为“黑狼部”的附庸部落。此次骚扰边境，是受了部落萨满的指令，说是要“试探北庭虚实，并尽可能带回一些活物或……人。” 问及目的，那小俘虏茫然摇头，只模糊提到萨满似乎在与一些“南方来的神秘人”接触，得到了某种“能让勇士无畏、伤者速愈”的神药。
“神药？”明心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立刻追问详情。
小俘虏描述，那是一种装在小小皮囊里的暗红色液体，带着腥甜气，部落里最勇猛的战士在出战前会分到一小口，饮用后确实会变得异常兴奋，不畏疼痛，受伤后伤口愈合也比平常快些。但药效过后，人会极度疲惫，精神萎靡，且对此药依赖性越来越强。
明心立刻联想到父母信中提及长安出现的“圣水”，虽然颜色、气味描述略有不同，但其“短暂提振、产生依赖”的特性何其相似！他不敢怠慢，一面加紧审讯其他俘虏，一面将这一重要发现连同俘虏的部分口供，以加急军报的形式，火速发往长安天策府。
与此同时，长安城内，城南永嘉坊及周边区域，开始出现一些不寻常的景象。
最初只是少数几人出现轻微的嗜睡、乏力，并未引起注意。但不过三五日，症状开始加重，并出现了新的患者。这些人普遍精神恍惚，反应迟钝，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与那“圣水”相似的、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更令人不安的是，其中个别重症者，在夜间会突然变得狂躁不安，力大无穷，口中胡言乱语，念叨着“圣主”、“永生”等词语，需要数名壮汉才能制服，而次日醒来，却又恢复萎靡，对前夜之事毫无记忆。
“是疫病！是邪气！” 恐慌开始在南城贫民区蔓延。坊正连忙上报京兆府，惠民药局也派了郎中前来诊治，但郎中也束手无策，脉象古怪，非寻常风寒暑湿，汤药灌下去效果甚微。
流言开始滋生，有人说这是得罪了河神，有人说这是前些时日朝廷杀人太多，戾气冲撞所致，也有人在私下偷偷传播，说这是不信“无生圣主”而降下的惩罚。
京兆府尹不敢怠慢，将此事作为可疑疫症上报。文书经由相关衙门周转，最终也摆到了风阁和天策府的案头。陆昭看着京兆府的呈报，结合明心刚刚送到的北庭军报，以及玄枢阁零星收集到的关于“圣水”的线报，眉头深深蹙起。他意识到，这并非简单的疫病，也非普通的邪教蛊惑，而是一种更诡异、更恶毒的东西，正在借助民生困苦和官府管理的薄弱环节，悄然扩散。
“通知沈夫人，让她准备一下，我们需要亲自去南城看看。”陆昭对属下吩咐道，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这场风波，似乎比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更加凶险莫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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