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口血涌上来时,我没躲。
喉间那股腥甜像团化不开的蜜,顺着嘴角往下淌,滴在床头那块被磨得发亮的木牌上。
木牌是小宇去年生日刻的,歪歪扭扭的字迹还留着铅笔印:陈爷爷的声音——他们总说我咳嗽声像老钟摆,说我给小奶猫梳毛时哼的调调比摇芽的铜铃还好听。
爷爷!白芷的手在抖,沾了温水的帕子刚碰到我下巴就缩回去,像被烫着了。
她眼睛红得像刚摘的山莓,睫毛上挂着水珠,不知道是哭的还是刚才端药时溅的。
我伸手摸她发顶,指腹擦过她耳后那道疤——那是三年前为救掉进井台的小桃,被碎砖划的。
别急着藏。我扯了扯她围裙角,帕子上的血渍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暗褐,让他们知道,我也在碎。
她咬着嘴唇点头,指节把帕子绞成皱巴巴的花。
窗外突然传来的一声,惊云的尾巴地扫过我脚背。
这老猫最近总爱往我床上钻,此刻却用脑袋拼命拱我后腰,爪子勾着我睡裤往门外拖,银灰色的毛炸成团,喉咙里发出我从未听过的低鸣。
好,好。我扶着她胳膊站起来,腿软得像泡了水的棉絮。
惊云窜到前面,每跑两步就回头看,尾巴尖在青石板上拍出急促的点。
月光从槐树杈里漏下来,照在院角那片空地上——那里本该只有新栽的月季,此刻却立着块黑黢黢的石头。
我眯起眼。
白芷举着煤油灯凑近,光晕里碑身的纹路渐渐清晰:是当年安宁院锅炉房的地基石,我认得那些凿痕,二十年前被铁链锁在观察室时,总盯着窗外挖地基的工人发呆,他们的凿子就是这样一下下啃开青石板的。
是鼠群拖来的。摇芽的声音从背后冒出来。
她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蓝布裙上沾着草屑,发辫上还挂着半片槐树叶,我昨晚梦见好多小老鼠排着队推石头,有只灰毛的老耗子冲我笑,说这次轮到我们等他了
我喉咙发紧。老皮的毛色,正是那种被岁月洗得发灰的棕。
孵寂不知何时站在碑前。
他怀里的蛋裂得更彻底了,缝隙里渗出浅金色的光,像要把整个人都融进去。
见我走近,他低头摸了摸碑身,声音轻得像落在花瓣上的雨:他们不要你下去接。他抬头看我,眼瞳里映着月光,他们要你上来歇着。
我突然懂了。
这不是墓碑。是归位台。
那些被我从井里捞起的饥饿,被我裹在热粥里的呜咽,被我用晶核温度焐暖的冤魂,还有这些年跟着我学听风、学辨雨、学给受伤的麻雀裹纱布的孩子们——他们早就在等这一天。
等我不用再撑着脊梁当那堵墙,等我能安心说一句我累了。
去取晶核。我对白芷笑,碑心有个凹槽,正好能嵌进去。
她转身时,我瞥见她肩膀在抖。
惊云蹭了蹭我的手,尾巴尖轻轻卷住我食指,像在说我陪着。
埋陶罐时,摇芽蹲在我脚边帮忙。
罐子里是灶灰、枣核,还有妹妹那只粉色发卡的残片——当年被烧得只剩个豁口的蝴蝶。
她捏着发卡碎片问:陈爷爷,这是给井里的叔叔阿姨的吗?
是给所有走丢的人认路用的。我摸她发顶,有这些,他们就知道,回家的路该往哪走。
最后绕园那圈,惊云套上了我亲手编的藤条挽具。
轮椅轱辘碾过青石板,发出吱呀吱呀的响。
每到一处,我就摸出随身的铜铃敲一下:鼠族客厅的老墙根,旧灶房的破风箱,第一井眼的石围栏。
孩子们自发跟在后面。
小宇举着我的旧草帽当旗子,桃桃抱着她的布兔子,连最胆小的阿木都攥着半块烤红薯——那是他上周偷藏在枕头下,说要留给总咳嗽的陈爷爷的。
猫鼠鸟雀挤在屋檐上、树枝间、墙头上,平时叽叽喳喳的麻雀此刻全闭了嘴,只把脑袋歪成齐刷刷的角度。
第七下铃响时,我停在槐树下。
阳光穿过叶缝落在碑上,那半截断舌铜铃突然晃了晃。
二十年前在安宁院病房,老皮第一次冲我吱叫时,窗台上的铜铃也是这样晃的。
我伸手碰了碰铃身,凉意透过指腹漫上来,像摸到老皮的尾巴尖,像摸到母亲给我盖被子时的手背,像摸到妹妹被血浸透的发梢——但这次,不疼了。
第七日清晨,我没让白芷叫醒我。
她坐在床头织毛线,针脚乱得像被风吹散的蒲公英。
我望着她发间新添的白发,想起二十年前那个在暴雨里撞开我病房门的小护士,她当时举着伞,伞骨断了三根,却把伞全倾向我这边。
今天的阳光好。我闭眼时说。
正午的光漫过窗棂时,我听见了。
第一声铃响,像春溪破冰。
第二声,像老钟摆晃过十二点。
第三声——清越得像要撞碎云层。
我睁开眼,看见窗纸上投着晃动的光斑,是槐树的影子。
那些叶子不知何时聚成一行字,金粉似的闪着光:欢迎回家。
心跳监测仪的滴答声慢了,慢了,最后拉成一条平静的线。
可窗外的铃还在响,一下,一下,和我从前哄小宇睡觉的节奏分毫不差。
我听见百兽的低鸣,听见孩子们的抽噎,听见孵寂怀里的蛋地裂开,听见井台的水泡又开始冒,但这次,是甜的。
然后我闭上眼。
原以为会陷入黑暗。
却听见一声极轻的。
像有只老耗子,叼着半块热馒头,正往我怀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