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会坠入黑暗,却先触到了风的温度。
那风裹着槐花香,从东墙根的鼠洞钻进来,绕过我时打了个旋儿——不是从前用耳朵捕捉的风声,是直接漫进意识里的触感。
我见自己的心跳不再困在胸腔,而是顺着槐树盘根错节的根系往地下钻,经过惊云埋鱼骨头的土坑,擦过鼠群囤的松果堆,最后轻轻托住了老皮那窝刚睁眼的小耗子。
它们粉嘟嘟的爪子正扒拉着草絮,其中一只歪歪扭扭爬向我心,我竟能数清它胡须上沾的晨露。
爷爷?
白芷的声音像片被雨水泡软的叶子,轻轻落在我意识里。
她跪坐在碑前,膝盖压着青石板上的水痕——今早刚下过雨。
我常坐的藤椅被搬到碑侧,椅面上搭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灰棉袄,领口磨起的毛边还沾着小宇昨天偷吃芝麻糖蹭的碎屑。
她指尖抚过碑身新刻的字,那是摇芽用红漆描的陈丰·听语人,墨迹未干,混着她睫毛上未落的泪,在碑面洇出浅粉的痕。
你说冷的时候,灶火会记得。她把脸贴在棉袄上,声音闷在粗布纹路里,可我现在才懂,记得的从来不是灶火。
她起身时带起一阵风,我见她鬓角的白发在风里晃了晃——三年前救小桃时被砖划的疤还在耳后,此刻正泛着淡粉的光,像块暖玉。
她弯腰往碑底填土,指尖沾着黑泥,却小心避开刚种下的白藤幼苗。
那藤是她从后山挖的,说等它爬满碑身,我夏天就有凉荫了。
喵——
惊云的低唤擦着我的掠过。
这老猫不知何时卧在碑侧,银毛被雨打湿,却仍直挺挺竖着,像道会呼吸的银墙。
它前爪搭在碑面,鼻尖轻轻推那块嵌着晶核的凹槽,喉咙里滚出极轻的声——那是我教它哄做噩梦的小桃时用的节奏。
晶核突然亮了,幽蓝的光从石缝里渗出来,在惊云鼻尖投下一片涟漪。
老猫瞳孔猛地缩成细线,尾巴尖轻轻卷住我的,像在说你看,它应了。
我突然到了粥香。
摇芽端着陶碗从灶房跑出来,蓝布裙下摆沾着米粒,发辫上的槐叶早不知掉哪去了。
她把碗放在碑前,水蒸气裹着红薯甜香扑到我——这是阿木昨天藏在枕头下的烤红薯熬的,他总说要留给总咳嗽的陈爷爷,现在倒成了给我的第一碗醒酒汤。
陈爷爷今天想听《小兔子乖乖》。她突然开口,手按在碑面上闭着眼。
身后的孩子们愣住了。
小宇啃着半块玉米饼,桃桃的布兔子掉在地上,连最胆小的阿木都攥紧了衣角。
可当摇芽哼出第一个调儿时,槐树叶突然沙沙作响。
我见叶片们从枝头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拼成一行字: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
风推着字往前飘,小宇最先反应过来,举着玉米饼跟着唱;桃桃捡起布兔子蹦跳,阿木的声音细得像蚊鸣,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
它不是在播放记忆。孵寂的声音从树后传来。
他怀里的蛋裂得更彻底了,缝隙里渗出的金光裹着他,像团会呼吸的雾。
他走到碑前,指尖轻轻碰了碰晶核,是在实时回应。
我见晶核里流转的光,那是这些年我听过的所有声音:老皮教我认鼠语时的唧啾,惊云第一次舔我手心的呼噜,摇芽敲铜铃时的清响,还有小宇刻木牌时铅笔刮过木头的吱呀。
它们像条河,在晶核里打着旋儿,又顺着我的漫向整个园子。
第七日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雷声炸响时,井口突然开始冒泡。
咕嘟声连成串,混着雨水砸在青石板上的脆响,竟真的拼成了字:怕黑......从前这声音能让最皮的小宇缩进我怀里,可这次摇芽没慌。
她冲进灶房,盛了碗刚出锅的红薯粥,又点燃我从前给鼠群熏蚊子的灰鼠香,举着灯跑向井口。
你们要是冷,就往他心里钻。她把粥放在碑前,香灰落在晶核上,像撒了把星星。
惊云突然仰头长啸。
那声音穿透雨幕,震得槐叶上的水珠簌簌掉落。
紧接着是猫叫、鼠鸣、鸟啼,百兽的声音从屋檐下、草窠里、树洞里涌出来,汇成片温暖的海。
槐树金光大作,我见自己的顺着根系扎进地底,裹住那些在黑暗里发抖的影子——他们有的抱着烧焦的布娃娃,有的攥着断裂的铁链,有的脸上还沾着血。
可当暖流漫过,他们的表情慢慢松了。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最先伸手,碰了碰我的;然后是个戴工牌的男人,他朝我笑了笑,把工牌塞进我;最后所有影子手拉手,像群终于敢关灯睡觉的孩子,缓缓沉入井底的光里。
雨停时,孵寂第一次主动走向灶房。
他怀里的蛋还沾着雨水,却在他靠近灶台时轻轻晃了晃。
他把蛋放在温热的灶台上,低头时金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你父亲当年,也是在这里,梦见了母亲做的饭。蛋壳裂纹里渗出一丝橘光,像团小火焰,晃了晃,又晃了晃,仿佛在点头。
我着这一切,平稳得像摇芽敲的铜铃。
原来真正的活着,不是肺叶张合,不是心脏跳动,是还能让别人因为你,多信一分温暖。
直到那天清晨,院门被拍响。
我见竹门吱呀一声开了,白芷的脚步顿了顿,接着是细碎的脚步声。
有个小小的、湿漉漉的声音从角落传来,像片被揉皱的纸:......
那是个我没听过的声音。
像幼兽蜷缩时的轻颤,像星星在云里躲猫猫,像有人攥着最后一把勇气,却怎么也说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