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抚衙门议事厅的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了。三司官员刚按捺住心头的疑惑,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不是普通差役的步履,而是带着内廷仪仗特有的沉稳节奏。王守诚率先起身,脸上瞬间堆起恭谨的笑意,连带着布政使、按察使也慌忙站定,眼神里满是紧张。
门帘被两名身着东厂番子服饰的卫士掀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缓步走入。来人身穿绣着祥云纹的蟒袍,腰间系着玉带,手里把玩着一枚羊脂玉扳指,面容白皙,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扫过厅内众人时,没人敢与之对视。
“司礼监随堂太监、东厂理刑百户冯公公到!”随行的小太监高声唱喏,声音穿透议事厅,让所有人都下意识地躬身行礼。
冯保!沈砚心里一震。这位可是皇帝身边的近臣,东厂的实权人物,寻常官员连见一面都难,如今竟亲自来省城,还指名要见他,这背后的用意,绝非简单。
“咱家奉陛下口谕,来查沈砚遇刺一案。”冯保没有看躬身的官员,径直走到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听说有人胆大包天,
敢在地方上刺杀朝廷命官?陛下得知后,龙颜大怒,特意让咱家来看看,是谁这么不懂规矩。”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内廷特有的威严,王守诚连忙躬身回话:“冯公公辛苦!下官正会同三司审理此案,没想到惊动了陛下,是下官办事不力。”
“办事不力是小事,丢了朝廷的脸面才是大事。”冯保淡淡瞥了他一眼,目光随即落在沈砚身上,“你就是沈砚?云崖县查贪腐、州府整漕运,倒是个会做事的。”
沈砚躬身应道:“下官沈砚,参见冯公公。承蒙陛下挂念,下官愧不敢当。”
“愧不愧当,要看你是不是真的干净。”冯保话锋一转,指了指案上的刺客口供和曹府令牌,“咱家来之前,
已经看过卷宗了。影杀楼刺客行刺朝廷命官,罪该万死,必须严惩。但至于他们供出的‘曹府指使’……”
他顿了顿,眼神扫过厅内众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刺客狡诈,惯会攀咬朝中重臣以求脱罪。曹公公是陛下近侍,忠心耿耿,怎会做这等事?此事就定性为‘刺客诬攀’,往后谁也不许再妄议,免得扰了陛下心神。”
这话一出,议事厅里一片寂静。沈砚心里明镜似的,冯保这是在给曹吉祥摘干净,也是在警告他,别再揪着曹吉祥不放。皇帝(或是内廷的另一派)需要曹吉祥制衡外廷,也需要他这把刀整顿地方,绝不会让他现在就跟曹吉祥拼个两败俱伤。
王守诚和李大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愕然——他们原以为冯保是来治沈砚罪的,没想到竟是来“护着”他,还替曹吉祥压下了案子。
“不过,”冯保话锋又转,拿起案上的漕运账目,语气缓和了几分,“沈砚你在云崖县时,把一个贪腐成风的县城治理得井井有条;到了州府,又把烂透了的漕运整顿好,运费降了、损耗少了,百姓能吃上便宜粮,州府税银也多了——这些功绩,陛下都看在眼里,说你是‘能臣干吏’。”
他从袖中取出一份明黄色的圣旨,展开后,小太监立刻上前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砚清正廉明,才干卓着,整漕运、安地方有功。
今其被诬一案已查明白,官复原职,加授按察使司佥事衔(正五品),即刻回任,继续整顿漕运,为君分忧。钦此——!”
“臣沈砚,谢主隆恩!”沈砚跪地接旨,心里却没有半分喜悦这道圣旨,看似是嘉奖,实则是更深的捆绑。
加授按察使司佥事衔,是让他有更多权力继续整顿漕运,成为内廷手里的“刀”;而替曹吉祥压下案子,是警告他“懂分寸”,别越界。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帝王心术,莫过于此。
冯保看着沈砚接旨,缓缓道:“沈佥事,陛下盼的是能臣干吏,不是只会揪着小事不放的愣头青。你要记住,‘大局为重’——把漕运整顿好,让地方安定,才是对陛下最大的忠心。”
这句话,算是把内廷的意图说得明明白白。沈砚躬身应道:“臣谨记公公教诲,定不负陛下所托。”
冯保满意地点点头,起身道:“案子既然查完了,咱家也该回京城复命了。王巡抚,沈佥事是陛下看重的人,往后在地方上,还望你多‘关照’,别再让他受这种无妄之灾。”
王守诚连忙躬身应道:“下官遵旨!定当全力配合沈佥事!”他脸上笑着,
心里却满是憋屈,原本想借着弹劾把沈砚拉下马,没想到反而让沈砚升了官,还得了内廷的撑腰,以后再想动沈砚,难如登天。
冯保走后,议事厅的气氛才算缓和下来。布政使张大人率先向沈砚道贺:“沈佥事,恭喜高升!往后整顿漕运,有按察司的职权在,定能事半功倍。”
沈砚客气地回礼,心里却清楚,这“按察使司佥事”的官帽,看着风光,实则烫手——东厂的人亲自来压下曹吉祥的事,
说明内廷对漕运的关注度远超他想象;王守诚虽然暂时收敛了,但肯定还在暗处盯着;曹吉祥更是记恨上了他,只是暂时没机会动手。
当天下午,沈砚就带着周墨和刘黑塔离开省城,返回州城。刚到州府码头,就见户房的胥吏、
漕帮的把头都在岸边等候,周墨跟在沈砚身后,眼神里满是敬畏,却又藏着几分复杂——他没想到,沈砚能从被弹劾的困境里脱身,还升了官,这背后的能量,远超出他的预料。
“大人!您可回来了!”刘黑塔兴奋地搓着手,“听说您升了按察使司佥事,以后咱们在州府里,腰杆更硬了!”
沈砚笑了笑,没有说话,径直回到府衙书房。书吏早已把冯保带来的赏赐——一套文房四宝、两匹云锦——摆在案上,金灿灿的圣旨还放在一旁,透着“皇恩浩荡”的意味。
沈砚拿起那方御赐的端砚,手指摩挲着砚台边缘,突然冷笑一声。他转头对身后的心腹差役道:“你觉得,这赏赐是好事吗?”
差役愣了一下,低声道:“大人,这是陛下的恩宠,自然是好事。”
“恩宠?”沈砚把砚台放回案上,眼神锐利,“东厂的狗来了又走,替曹吉祥压下了案子,却给我加了官;巡抚的老虎还在旁边盯着,
等着看我出错;京城的阎王(曹吉祥)记着仇,早晚还会来找麻烦。这佥事的官帽,比之前的漕运官,烫多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墙上的漕运地图上,手指指向地图上标注的“漕帮总堂”“盐商聚集地”那是漕运最核心的利益区,之前因为顾忌各方势力,一直没敢动。
“之前整顿漕运,不过是清了些外围的蛀虫。”沈砚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现在内廷需要我做事,给了我按察司的职权,正好——下一步,该动真格的了。漕帮的旧势力、跟曹党勾结的盐商、还有王守诚在漕运里的利益分润,一个都跑不了。”
书房里的烛火摇曳,映着沈砚冷峻的脸。他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比之前更危险。他要面对的,不再是单纯的地方势力,而是内廷、外臣、京城党羽交织的权力漩涡。但他没有退路,既然已经被推到了这个位置,就只能握紧手里的“刀”,一路走下去,要么把漕运的沉疴彻底斩断,要么,死在这场权力博弈的棋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