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如云与阿史德明珠的归来,在洛阳城乃至整个钦差府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她们不仅带回了与西域安国大商阿史德勒签署的正式贸易契约,更带回了数十匹满载西域珍宝、香料和首批急需的优质棉纱、生丝的骆驼商队。
这支规模庞大、风尘仆仆却满载而归的胡汉混合商队穿过洛阳城门时,引来了无数百姓和商贾的围观与惊叹。
消息像风一样传开:越王殿下的商号非但没有被赵万金掐断货源,反而打通了更遥远的西域商路,获得了更丰厚的利润来源!
钦差府内,一扫前几日的沉闷与紧张,洋溢着一种振奋与喜悦的气氛。
李贞闻讯大喜,当即下令,当晚在王府正厅设宴,为柳如云、明珠以及此行有功的赵猛和玄甲卫将士接风洗尘,同时也算是一次小范围的庆功宴。
华灯初上,钦差府正厅被无数盏琉璃灯照得亮如白昼。
厅内布置得既显亲王气派,又不失雅致。空气中弥漫着酒香、菜香以及西域香料特有的馥郁气息。
受邀前来的,除了风尘仆仆的归客,还有王府核心僚属:长史周明远、文学馆执事苏慧娘,以及几位在应对此次危机中表现出色的本地商贾代表。
宴会由武媚娘亲自主持。她今日穿着一身石榴红蹙金绣凤穿牡丹的宫装长裙,云髻高耸,金步摇璀璨生辉,妆容精致明艳,仪态万方,尽显亲王正妃的雍容华贵与女主人的气场。
她穿梭于宾客之间,言笑晏晏,举止得体,将宴会气氛调度得恰到好处,令人如沐春风,又不由得心生敬畏。
柳如云已换下旅途的风尘,穿着一身湖蓝色绣银丝缠枝莲的襦裙,发髻简约,只簪了一支碧玉簪,略施粉黛,洗尽铅华,更显清丽脱俗,气质沉静如水。
她安静地坐在席中,与身旁兴奋雀跃、不断打量着厅内陈设的明珠形成鲜明对比。
明珠则依旧是一身惹眼的火红色胡服,只是换了一套更显正式、绣工更为繁复的金线纹样,头发编成无数细辫,缀以绿松石和金银珠饰,颈上的宝石项链和腕上的金镯在灯下熠熠生辉。
她毫不怯场,琥珀色的眸子大胆地扫视着在场每一个人,对中原风格的宴会充满了好奇,时不时与身旁的柳如云低声交谈几句,发出清脆的笑声。
苏慧娘坐在稍远一些的位置,穿着一身藕荷色素面襦裙,低调而娴静。她偶尔与周明远低声交谈几句,目光却不时掠过主位上的李贞和光彩照人的武媚娘,以及那位引人注目的西域胡女,眼神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李贞心情颇佳,举杯向柳如云、明珠及赵猛等人敬酒,表彰他们此行功绩,言辞恳切,恩威并施,令众人感佩不已。
武媚娘笑吟吟地陪着饮了一杯,放下酒杯后,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到柳如云身上,语气温和关切:“柳姑娘此次西行,千里跋涉,又历险境,真是辛苦了。本宫听闻,路上还遭遇了悍匪?可有受惊?”
柳如云起身微微一福,声音平稳:“劳娘娘挂心,托殿下与娘娘洪福,幸得赵将军与诸位壮士拼死护卫,又有明珠妹妹及时援手,有惊无险。”
“那就好。”武媚娘轻轻颔首,指尖优雅地拂过杯沿,话锋微转,笑意更深了几分,“柳姑娘此番立下大功,不仅打通商路,更为殿下招揽了明珠妹妹这般得力的盟友。
如今这‘东都榷场’规模愈大,事务愈繁,柳姑娘掌管全局,想必更是劳心劳力。
说起来,榷场如今每日银钱往来巨万,账目繁杂,至关重要,不知眼下是由何人负责审计核验?
可需本宫从宫中遣几位精于算学的女官来协助?或者……让苏执事从文学馆抽调些人手?慧娘心思缜密,精于数算,必能胜任。”
她这话听起来是体贴关怀,实则是绵里藏针。一方面点出柳如云权力过大,掌管巨额财富,引人侧目;另一方面,又试图将审计权从柳如云手中分走,安插自己人或倾向于己方的苏慧娘进去,其用意不言自明。
席间气氛瞬间微妙地安静了几分。周明远低头抿酒,苏慧娘则垂眸不语,仿佛事不关己。明珠眨着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武媚娘,又看看柳如云。
柳如云神色不变,再次微微一礼,声音清晰柔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娘娘体恤,妾身感激不尽。榷场账目事关重大,不敢有丝毫怠慢。目前所有账册,每日皆由专人整理,一式三份。
一份存于榷场总号,一份定期呈送王府长史周大人处稽核备案,另一份最紧要的总账,则每五日由赵将军亲自护送,呈送殿下书房,由殿下亲自过目批红。
苏妹妹才华出众,若得闲暇,愿请其指点斧正,妾身求之不得。至于宫中女官,规矩森严,外间事务,恐不便轻易劳烦。”
她这番话,滴水不漏。
既点明了账目并非自己独揽,而是有周明远和李贞双重监管,程序严谨;又抬举了苏慧娘,给了对方面子;最后婉拒了宫中插手,理由充分得体。
武媚娘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芒,脸上笑容不变:“哦?竟是殿下亲自过问?殿下日理万机,还要为这些俗务操心,柳姑娘可要更加精心些才是,莫要辜负了殿下的信任。”
她轻轻巧巧地把压力又推回给柳如云。
“妾身谨记娘娘教诲,定当殚精竭虑,不敢有负殿下所托。”柳如云恭顺应答。
武媚娘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目光流转,又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亲昵的调侃:“说起来,柳姑娘如今是殿下不可或缺的臂膀,时常与殿下书房议事至深夜,真是辛苦。
本宫有时想去给殿下送盏参汤,见书房灯亮着,都不便打扰呢。”
这话更是厉害,隐隐暗指柳如云与李贞关系过于亲密,逾越了臣属本分,容易引人遐想和非议。
这一次,连李贞都微微挑了下眉,放下酒杯,准备开口。
柳如云却先一步应对,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坦荡,直视武媚娘,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敬重与一丝无奈:“娘娘言重了。
殿下宵衣旰食,心系社稷黎民,处理完政务,常又不辞辛劳,垂询商事,每每至深夜。妾身愚钝,唯尽力将事务分说清楚,供殿下决断,岂敢言辛苦?
若能稍分殿下之忧,便是妾身本分。倒是娘娘,统摄王府内务,协理殿下,才是真正的辛劳。”
她巧妙地将“深夜议事”归结于李贞勤政和自己尽责,并反将一军,称赞武媚娘劳苦功高,堵住了对方的嘴。
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维护了自身清白,又捧高了武媚娘,更凸显了李贞的勤政爱民,可谓一举三得。
席间众人,包括周明远在内,心中都不由得对这位看似柔弱的柳姑娘刮目相看。此女不仅商业手腕高超,这应对宫廷机锋的本事,也绝非寻常女子可比。
武媚娘深深看了柳如云一眼,忽然嫣然一笑,笑容明媚如春花绽放,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姐妹间的玩笑:“瞧本宫,真是的,好好的接风宴,尽说这些琐碎事务。
该罚该罚!来,柳姑娘,明珠妹妹,本宫敬你们一杯,祝贺你们凯旋,为我钦差府立下大功!”
她主动举杯,将方才的微妙交锋轻轻揭过。
柳如云和明珠也举杯相迎。明珠更是爽快,一饮而尽,咂咂嘴笑道:“王妃娘娘,你们中原的规矩真多,说话像唱歌一样好听!不过柳姐姐厉害,什么都应付得来!我就只会骑马射箭做生意!”
她天真烂漫又直爽的话语,顿时冲淡了方才的紧张气氛,引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宴会的气氛重新变得融洽热烈。
明珠兴致勃勃地讲述起西域的风土人情和旅途见闻,引得众人啧啧称奇。她又拿出带来的西域美酒和夜光杯,请大家品尝,赢得了满堂彩。
直至夜深,宴席方散。宾客陆续告辞。
武媚娘亲自将明珠送到厅外,又对柳如云含笑叮嘱了几句路上辛苦,早些休息,表现得无可挑剔。
待众人离去,厅内只剩下李贞与武媚娘,以及几名收拾残席的心腹侍女。
武媚娘脸上的笑容缓缓敛去,她走回席间,随手拿起明珠赠送的那只夜光杯。杯子在残烛余光下,散发着幽幽的莹白色光泽,触手冰凉。
她把玩着酒杯,走到李贞身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李贞耳中,带着一丝淡淡的、冰冷的意味:“殿下得此商业奇才,又获西域强援,真如虎添翼,可喜可贺。”
武媚娘顿了顿,指尖摩挲着杯壁上的纹路,抬眼看向李贞,目光炯炯有神,“那赵万金在洛阳、江南连连受挫,损失惨重,折了无数人手和钱财。
以他睚眦必报、狗急跳墙的性子,怕是再也按捺不住,要动用最后那些……真正见不得光、也最是狠毒的手段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是一块寒冰,投入了温暖的余烬之中。
李贞端起酒杯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