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争论,如同夏日午后的闷雷,虽未降下暴雨,却让整个长安城的上空都笼罩着一层压抑的阴云。
关于如何封赏晋王李贞的议题,已然超出了简单的酬功范畴,演变成了一场关乎权力平衡、朝局走向的微妙博弈。
皇帝李治的迟疑与沉默,长孙无忌一党看似公允实则包藏祸心的建言,都如同无形的针尖,刺在每一个关注此事的人心上。
清宁宫内,武媚娘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只留苏慧娘在侧整理文书。
她临窗而立,窗外庭院中的秋海棠开得正艳,如火如荼,却映不暖她眉宇间凝结的凝重。
燕青刚刚送来的密报,详细描述了朝会上各方势力的表现,尤其是皇帝那深藏不露却愈发明显的猜忌之心。
“陛下之心,已生间隙。”武媚娘的声音很轻,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慧娘说,“功高震主,古来如此。长孙无忌等人,正是看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煽风点火。”
苏慧娘放下手中的卷册,忧心忡忡:“娘娘,如此下去,殿下即便凯旋,恐怕也……前景难测啊。”
武媚娘转过身,眼中闪过一丝冷冽的决绝:“坐以待毙,绝非良策。既然陛下担心殿下权柄过重,那我们便主动替他‘减负’!既然有人想用‘拥兵自重’来做文章,那我们便先将这‘兵权’和‘威望’亲手奉还!”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素笺,却没有立刻动笔,而是对苏慧娘吩咐道:“慧娘,你去请柳如云即刻入宫一趟。另外,让翡翠留意着,若中书舍人崔知温大人府上有女眷递牌子请安,便来回我。”
苏慧娘立刻明白武媚娘是要动用她在朝中暗中经营的人脉了,连忙应声而去。
不多时,柳如云匆匆而至。她如今常以商讨商社事务为名出入宫廷,倒也并不引人注目。
“娘娘。”柳如云行礼后,关切地看向武媚娘。
武媚娘示意她坐下,开门见山道:“如云,朝中之事,你想必已有耳闻。殿下如今处境微妙,我们需助他破局。”
柳如云点头:“妾身明白。只是……该如何着手?”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与其等别人构陷,不如我们自请。”
武媚娘目光锐利,“我需要你通过商社的渠道,以及你柳家在士林中的一些关系,设法让几位素以清流自居、又与长孙家不甚和睦的官员,‘偶然’得知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
“晋王殿下在并州,常与部将言,此番建功,实赖陛下天威浩荡、将士用命,自身不敢居功。
且殿下深感久戍边关,有亏人子之孝、人夫之责,常思念长安,尤念王妃,期盼战事早日平息,能回京团聚,共享天伦。”武媚娘缓缓说道,字斟句酌。
柳如云眼中一亮:“娘娘是想……先营造殿下谦逊、念旧、不贪恋权位的名声?”
“不错。”武媚娘颔首,“此为铺垫。更重要的是,你要让那几位官员意识到,如今对殿下封赏之争,已非简单的酬功,而是关乎朝廷制度、君臣纲常。
若过分加赏,恐开亲王掌重兵之先例,后患无穷。不若在金银田宅上厚赏,以示皇恩,至于北疆兵权,当另遣重臣接管,使殿下回京,委以清贵之职,方为保全功臣、稳固社稷之良策。”
柳如云深吸一口气,已然完全明白了武媚娘的意图。
这是要以退为进,主动提出交还兵权,将可能到来的猜忌和打压,转化为一次顾全大局、高风亮节的举动!
此计虽险,却直指皇帝心中最深的顾虑,或可化被动为主动。
“妾身明白了!定会办得妥帖,绝不牵连娘娘与殿下。”柳如云郑重承诺。
“去吧,小心行事。”武媚娘叮嘱道。
柳如云离去后不久,翡翠来报,中书舍人崔知温的夫人递了牌子,欲来向晋王妃请安。
崔知温官职不高,却身处机要,负责起草诏令,其人性情耿介,曾因不肯徇私而被长孙无忌打压过。
武媚娘微微一笑:“请崔夫人至偏殿花厅用茶,本宫稍后便去。”
花厅内,崔夫人有些拘谨地坐着。
她夫君官职清要却无实权,平日与晋王府并无深交,此次前来请安,心中也有些忐忑。
武媚娘一身家常便装,亲切地接待了她,闲话家常,询问崔大人起居,又感慨边关将士辛苦,提及李贞家书中流露的思乡之情,言语间充满了对夫君的牵挂和对朝廷难处的体谅,丝毫不提封赏之事。
崔夫人见王妃如此平易近人,言语恳切,也渐渐放松下来,附和道:“王妃娘娘贤德,殿下忠勇,真是天作之合。
只是如今朝中为封赏之事争论不休,我家老爷回家也常叹息,说赏功罚过本是常理,奈何牵扯太多,反倒让忠臣良将难做。”
武媚娘适时叹息一声:“是啊,殿下常言,为将者,但求保境安民,上报君恩,岂敢奢求封赏?
只望北疆早日平定,他能回京尽职尽孝,我便心满意足了。
至于兵权官职,皆是陛下恩赐,岂是臣子所能妄求?一切但凭陛下圣裁便是。”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深明大义,听得崔夫人连连点头,心中对晋王夫妇的敬佩又深了几分。
送走崔夫人后,武媚娘知道,种子已经播下。
接下来,便是等待时机。
数日后,一次小范围的御前议事中,当李治再次为如何安置李贞而沉吟不语时,一位素来以敢言着称的御史大夫郭弘瑾(正是之前燕青提及有意靠拢之人)出列奏道:
“陛下,臣以为,晋王殿下立此不世之功,厚赏理所应当。然赏赐之道,贵在得宜。殿下已位极人臣,若再加重其权柄,恐非长久保全之道。臣闻殿下在军中常怀谦退之心,思念京畿。
不若陛下厚赐金帛田宅,犒赏并州将士,令殿下风光回朝,授予太尉、司徒等尊荣官职,参赞机务,既可显陛下隆恩,又可全殿下孝思,更能使北疆兵权重归朝廷直辖,此乃两全其美之策也。”
他话音刚落,又有几位中低级官员出言附和,所言大抵皆是“重赏将士、尊荣亲王、兵权归朝”之意。
这些声音虽然不算洪亮,却恰好说中了李治心中难以启齿的顾虑。
李治看着台下这些官员,目光深沉。
他注意到,出言者多非长孙无忌核心党羽,甚至有些是平日不甚起眼的清流之士。
他们的话,听起来句句在理,全然是为朝廷、为晋王着想,毫无私心,反而比长孙无忌那边看似公允实则咄咄逼人的建议,更显得顺耳和……安全。
尤其是“殿下常怀谦退之心,思念京畿”这句话,悄然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对弟弟的一丝温情与愧疚。或许,八弟真的并无他念,只是自己多心了?
“众卿所言……不无道理。”李治缓缓开口,语气中少了之前的凝重,多了几分思索,“晋王之功,确需重赏。然如何赏赐,方能既酬其功,又合体制,朕还需斟酌。”
他没有立刻决断,但殿中明眼人都能看出,皇帝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主动交还兵权、只求尊荣的建议,显然更符合他当下的心境。
退朝后,李治独坐两仪殿偏殿,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案。
郭弘瑾等人的建议,确实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他的焦虑。
如果李贞能主动表现出不恋权位、只思归家的态度,那所有的猜忌自然烟消云散。
“来人,”他沉吟片刻,吩咐道,“传朕口谕,让翰林院先拟几份封赏并州将士及晋王部属的诏书草稿。至于晋王本身……待朕细思后再定。”
与此同时,后宫之中,关于晋王思念王妃、盼望归家的“佳话”,也通过宫女内侍之口,悄然流传开来,为那“以退为进”的策略,增添了几分令人唏嘘的温情色彩。
消息传回清宁宫,武媚娘听完翡翠的禀报,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只是轻轻舒了一口气。
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而且似乎踩在了点子上。皇帝犹豫了,这说明她的策略起了作用。
但她知道,这远远不够。
李治的犹豫,正说明他心中仍有疑虑,如何最终安置李贞,才是真正的关键。
那将是一场更艰难、也更危险的博弈。
她走到书案前,再次提笔。
这一次,她需要给远在并州的李贞,写一封更长的信,将长安的风云变幻、皇帝的微妙心态、以及她接下来的全盘计划,详细告知。
他们夫妻二人,必须心意相通,步调一致,才能在这场巨大的荣耀与危机并存的旋涡中,携手闯出一条生路。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宫殿里,显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