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门伊阙的血腥气,尚未在洛阳城上空完全散去,另一场不见硝烟、却更为彻底的清洗,便以雷霆万钧之势席卷了整个朝堂。
刺杀案的审讯结果,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烫下了旧势力最后的遮羞布。
以洛阳豪商张五郎、贬谪宗室李冲为首的逆党,在严刑之下,不仅对行刺之事供认不讳,更攀扯出大量朝中官员,其中不乏出身“五姓七望”等山东高门的显赫人物。
供词中,他们相互勾结、囤积居奇、煽动民意、乃至最终铤而走险的罪行,桩桩件件,铁证如山。
这一次,武媚娘没有再给任何人转圜的余地。
紫微宫贞观殿,气氛肃杀得如同寒冬。不再是群臣议政,而是三司长官——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刑部尚书,面色凝重地呈上最终定谳的卷宗。
厚厚的卷册上,一个个曾经声名显赫的名字,如今都打上了猩红的“逆”字朱批。
武媚娘端坐于御案之后,因临近产期,腹部高高隆起,让她无法久坐挺直,只得微微倚靠着软垫。
然而,她略显疲惫的面容上,那双眸子却亮得慑人,锐利如鹰隼,缓缓扫过殿中垂手肃立的几位核心重臣:裴炎、刘祎之、程务挺,以及伤势初愈、坐在她侧旁特设座榻上的摄政王李贞。
她没有去看那卷宗,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决定生死的冰冷决断,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案情既已查明,罪证确凿,便依《大唐律》及谋逆重典处置。主犯张五郎、李冲,凌迟处死,夷三族。
附逆之官员,凡四品以上者,斩立决,家产抄没,亲族流三千里;四品以下者,视情节轻重,或流或徒,永不叙用。所有涉事族党,五代之内,不得科考,不得为吏。”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裴炎:“裴相,名单上所涉之五姓七望及关联门阀子弟,凡在朝在野,无论有无实据直接参与此次逆案,着即一律罢黜所有官职爵位,勒令离京,返回原籍,无诏不得擅入两京!
其家族在洛阳、长安之产业,由户部、市舶司会同查抄,充入国库!”
这道命令,如同晴天霹雳!这已不仅仅是惩治逆党,而是对盘踞数百年的关东高门士族集团,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毁灭性的清算!不仅要他们的命,更要断他们的根,铲除他们赖以生存的政治特权和经济基础!
裴炎心头剧震,但迎着武媚娘那不容置疑的目光,他立刻躬身:“臣,遵旨!”
李贞坐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座榻的扶手,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一次性罢黜如此多的高门子弟,牵连太广,势必引起巨大的反弹和动荡。
然而,当他看到卷宗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行,想到龙门峡谷那场针对他们夫妻的致命刺杀,想到这些门阀长期以来对皇权的掣肘和傲慢,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非常之时,需用重典。他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默许了武媚娘的决断。
“程将军。”武媚娘的目光转向程务挺。
“末将在!”
“着金吾卫、千牛卫即刻行动,按名单拿人!若有反抗,格杀勿论!玄甲军分镇洛阳各门及要冲,严防宵小作乱!”
“末将得令!”程务挺抱拳领命,声如洪钟,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意。
诏书明发,铁骑四出。接下来的数日,洛阳城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
昔日车水马龙的世家府邸,被如狼似虎的甲士团团围住,朱门被贴上刺眼的封条。
一个个身着绯袍紫服的官员被从府衙、家中锁拿而出,摘去官帽,剥去官服,镣铐加身,押入囚车。
菜市口连日行刑,血流成河。抄家的队伍络绎不绝,一箱箱金银珠宝、古玩字画、地契房契被从深宅大院中抬出,登记造册,运往国库。
这场清洗,范围之广、力度之狠,远超以往。
数百名官员落马,数十个显赫家族顷刻间土崩瓦解,树倒猢狲散。朝堂之上,为之一空,却也为之肃然。
那些曾经抱持观望、甚至暗中幸灾乐祸的官员,此刻无不噤若寒蝉,深刻体会到了这位临产在即的摄政王妃,其手腕是何等的铁血酷烈。
旧有的、以门第血缘为纽带的权力网络,被这股狂暴的力量撕得粉碎。
然而,权力的真空必须迅速填补,帝国的机器不能停止运转。
就在清洗风暴尚未完全平息之际,另一场悄无声息、却影响更为深远的人事布局,紧锣密鼓地展开了。这一次,主导者变成了摄政王李贞。
贞观殿的偏殿内,烛火通明。李贞的伤势已大致痊愈,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他面前摊开着吏部呈上的候补官员名录和兵部的功勋将领簿册。
武媚娘坐于一旁,轻轻抚摸着腹部,偶尔抬眼看看名录,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听着。
“朝中空缺甚多,尤其是尚书省各部侍郎、郎中,御史台各道监察御史,以及各州都督、刺史等要职,需尽快选贤任能,补上空缺,以免政务瘫痪。”
李贞的声音沉稳,带着一种久违的、掌控局面的自信。经过龙门共御刺杀的经历,他与武媚娘之间那种微妙的紧张感似乎缓解了些,至少在此刻,他们更像是一对共同打理家业的夫妻。
他指着名录,对侍立一旁的裴炎、刘祎之以及新任的吏部尚书说道:“选官用人,首重实绩,次论出身。此次擢升,当以平定逆乱、治理地方、或于文学馆中表现优异者为先。”
他点出几个名字:“原洛州长史张柬之,在迁都期间,安抚地方,调度有力,擢升为户部侍郎。”
“原汴州刺史狄仁杰,任内清正廉明,断案如神,口碑极佳,调任大理寺少卿。”
“文学馆侍读学士姚崇,才思敏捷,精通吏治,所上《谏时政疏》切中时弊,可任门下省给事中。”
“还有宋璟、娄师德等,皆乃干才,当予以重用。”
这些被提拔的官员,大多出身寒微或中等门第,凭借自身政绩或才学脱颖而出,与那些被清洗的旧贵族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贞此举,既是为了迅速稳定朝局,也是为了培植一支忠于朝廷、而非某一家一姓的务实官僚队伍。
同时,他也没有忘记军队。他看向程务挺:“程将军,此次平乱,玄甲军将士功不可没。着兵部论功行赏,有功将士,该升迁的升迁,该厚赏的厚赏。尤其是中下层将领,要多加拔擢。”
他沉吟片刻,“此外,黑齿常之将军镇守边关多年,劳苦功高,加封镇军大将军,实封三百户。王方翼练兵有方,可任左卫将军,协助拱卫京师。”
这番人事安排,有条不紊,恩威并施。既重赏了有功之臣,稳住了军方,又大力提拔寒门才干,打破了门阀垄断,迅速构建起一个新的、以能力和功绩为导向的权力架构。
而这个架构的核心,便是李贞与武媚娘。
李贞通过掌控军队和务实官员的任命,武媚娘则通过裴炎、刘祎之等人牢牢把握中枢决策和官员监察,两人看似分工,实则形成了一种互补共生的权力联盟。
数日后的大朝会,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
殿中官员明显换了许多新面孔,少了些暮气沉沉的世族官僚,多了些锐意进取的寒门才俊。虽然不少人因初次面对如此场面而略显紧张,但眼中无不闪烁着激动与干劲。
李贞与武媚娘并坐于御阶之上。李贞首先颁布了对平定逆乱有功人员的封赏诏书,程务挺、黑齿常之等将领加官进爵,赏赐丰厚,引得武将班列一片欢腾。
随后,他又宣布了对张柬之、狄仁杰、姚崇等数十名官员的擢升任命,每念到一个名字,都引来一片羡慕与敬佩的目光。
接着,武媚娘缓缓开口,她的声音因孕期而略显柔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逆乱已平,冗员已汰,如今朝堂焕然一新,正需诸位臣工同心协力,共扶社稷。
本宫与王爷,赏罚分明,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望尔等恪尽职守,勤于王事,清正廉明,造福黎民。
若有人敢结党营私、贪赃枉法、或因循守旧、怠慢政务,无论官职高低,背景如何,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
她目光扫过全场,在新任官员脸上停留片刻,语气稍缓:“然,只要尔等尽心为国,朝廷亦绝不亏待。俸禄优待,升迁之阶,皆已备下。但使才德配位,何愁前程不锦?”
一番话,恩威并施,既立下了严苛的规矩,又给予了光明的前景。新晋官员们纷纷跪地,山呼万岁、千岁,声音洪亮,充满了对新朝的期待与效忠之心。
退朝之后,李贞与武媚娘一同回到承香殿。宫人奉上茶点后便悄然退下,殿内只剩下夫妻二人。窗外秋阳正好,透过窗棂洒下斑驳的光影。
李贞看着武媚娘疲惫地靠坐在软榻上,伸手轻轻抚上她隆起的腹部,感受着里面小生命的动静,眼中流露出一丝温情:“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武媚娘微微闭上眼,享受这难得的静谧,轻声道:“王爷亦辛苦了。如今朝局初定,总算可稍缓一口气。”
“是啊,”李贞叹道,“去腐生肌,虽痛彻骨髓,然肌体方可康健。但愿经此一役,我大唐能扫除积弊,焕发新生。”
武媚娘睁开眼,看向李贞:“只要王爷与臣妾同心,朝野上下用力,何愁大唐不兴?”
四目相对,此刻的他们,不再是充满猜忌与权衡的摄政王与王妃,而更像是一对共同经历风雨、携手共创家业的寻常夫妻。
权力的锋刃暂时归鞘,流淌着的是基于共同利益和短暂安宁的温情。这种“琴瑟和鸣”的景象,是他们巩固权力、稳定人心所必需的经历,或许,也是乱世之中一丝真实的慰藉。
然而,他们都心知肚明,旧的敌人虽已倒下,新的挑战却从未远离。
朝堂上新提拔的官员能否胜任?军队中的势力如何平衡?
地方上的旧势力会否死灰复燃?以及……他们二人之间,那源于权力本能的微妙张力,是否真的能随着这次合作而彻底消弭?
尤其是,武媚娘的产期日益临近,她腹中的孩儿,是皇子还是公主?这个即将出生的生命,又将给这看似稳固的“二圣”格局,带来怎样难以预料的变化?
宁静的秋日午后,承香殿内茶香袅袅,夫妻和睦,仿佛一切纷争都已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