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的毒日头悬在栎阳上空,像块烧红的铁板往下烘,连风都带着燥气,刮过王老汉家的土院墙时,裹着满院的干麦秸屑,往人眼睛里钻。秦风眯着眼推开门,裤脚刚沾到门槛,就被地上的土块硌了下 —— 那土块是前儿从田里挖的,晒了两天,硬得能当石头砸,扔在地上 “当啷” 响,弹起来半尺高。
他借住的是王老汉家的西屋,土坯墙被岁月熏得发黑,墙上挂着两串老玉米,是去年收成好时留的,现在干得硬邦邦,玉米粒抠都抠不下来;窗棂上糊的麻纸破了个洞,风从洞里灌进来,吹得桌上的油灯芯 “突突” 跳,黑烟落在摊开的竹简上,留下点点黑印。屋角堆着半堆麦秸,是王老汉省下来当柴火的,秦风伸手摸了摸,麦秸脆得一捏就碎,指缝里漏下细屑,混着淡淡的、快散了的麦香。
桌上摆着个豁口的陶碗,是王老汉儿子年轻时用的,碗底还沉着点细沙 —— 昨儿从渠里挑的水,澄了大半夜,也就这点清亮的。秦风坐在小板凳上,手里攥着卷泛黄的竹简,是他从流民村带的《泛胜之书》抄本,页面边缘被虫蛀了好几个小洞,有些字磨得模糊,得凑到油灯下,眯着眼才能看清 “区田法,以粪气为美,非必良田也” 这行字。
他手指反复摩挲着竹简的虫蛀处,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之前用墨家的法子挖了两口井、修了半里渠,可井里的水一天比一天少,渠水只能浇到村东头的几亩地,村西的麦子还是枯得卷着叶,风一吹就掉碎渣。要是再想不出省水的法子,别说秋收,再过十天,连麦种都要干死在地里。
“秦大人,醒了没?” 门外传来王老汉的声音,带着点沙哑,还夹着两声咳嗽 —— 老毛病了,一到旱天就犯。秦风赶紧把竹简往油灯旁挪了挪,起身开门,一股热浪涌进来,带着土腥味。
王老汉扛着把锄头站在门口,锄刃磨得发亮,是昨儿夜里在磨石上蹭了半宿的,可锄柄上的木纹里嵌满了干土,一看就没少跟硬土较劲。他手里还攥着个布包,是用旧粗布缝的,边角都磨毛了,里面裹着个陶碗,热气从布缝里钻出来,带着点野菜的清苦味。
“俺煮了点糠粥,您尝尝。” 王老汉把布包递过来,手背上的青筋凸着,指关节磨得发黑,“家里就剩这点麦麸了,掺了点田埂上挖的苦菜,填肚子还行,就是糙。”
秦风接过布包,陶碗有点烫手,他掀开布角,粥里的苦菜切碎了,飘在上面,麦麸粒沉在碗底,搅一搅,能看见几粒去年的豆子 —— 是王老汉舍不得吃,留着当种子的,现在却煮进了粥里。“谢谢您,王伯,又让您费心了。” 他把粥放在桌上,拉着王老汉坐在屋角的麦秸堆上,麦秸被压得 “咯吱” 响。
“您这么早去田里,麦子咋样了?” 秦风舀了口粥,有点糙,苦菜带着点涩,却热乎,顺着喉咙往下滑,暖了点胃。
王老汉掏出烟袋锅,是铜的,磨得发亮,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碎烟末,只敢捏一点点填上,用火柴点着,抽了一口,烟圈在屋里飘,混着麦秸的味道,呛得他咳了两声。“还能咋样?” 他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地上,碎成粉,“俺家那二亩地,在村西头,离渠远,前儿挑了两桶水去浇,刚泼在地里,‘滋啦’一声就没了,土块还是硬的,麦秆枯得一折就断,穗子小得可怜,跟麻雀嘴似的。”
他顿了顿,眼神飘到墙上的老玉米串,声音软了点:“俺小时候,俺爹也遇过旱天,那时候他用老法子,把地挖成坑,坑里填粪和草木灰,再浇水,说这样能保墒,那年收的麦够俺家吃半年。可现在不一样了,村里的牲口早卖了换粮了,哪来的粪?草木灰也不够,家家户户烧火只敢用干柴,不敢多烧,怕柴不够用。”
秦风心里 “咯噔” 一下,赶紧把《泛胜之书》的抄本摊开在王老汉面前,竹简被油灯熏得有点黑,他指着 “区田法,以粪气为美,非必良田也” 的句子,手指顺着竹简上的字划:“王伯,您说的是不是这个?书里说,把地分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挖一尺深、一尺宽的坑,坑里填粪和草木灰,种上麦子,每坑浇一升水,就能保墒,就算天旱,也能长。”
王老汉凑过去,眯着眼睛看,虽然不认字,却跟着秦风的手指点头:“像!就是这样!俺爹那时候挖的坑,跟您说的一样大,就是填的粪多,俺记得他每天去拾粪,攒了半个月才够。” 他叹了口气,烟袋锅在手里转了圈,“可现在没粪,就算挖了坑,也不管用啊。”
秦风也皱起眉,手指敲着竹简,心里琢磨:《吕氏春秋?任地》里说 “凡耕之大方:力者欲柔,柔者欲力;息者欲劳,劳者欲息”,还说 “以熟粪和土,能肥田”,可现在没熟粪,能不能用别的代替?村里有的是麦秸,要是把麦秸碾碎了,混在土里,再加点草木灰,会不会也能保墒?
“王伯,咱们试试用麦秸代替粪咋样?” 秦风突然开口,眼睛亮了,“把麦秸碾碎了,混在土里,再加点草木灰,麦秸烂了也能留水,说不定能当肥料用。您家不是还有陈麦种吗?咱们先试几垄,看看能不能发芽。”
王老汉愣了一下,抽了口烟,烟袋锅的火星亮了亮:“麦秸?俺们以前只用麦秸烧火,没试过肥田。不过俺听老辈人说,麦秸埋在土里,烂了能让土松,保水是真的。行!俺这就去叫村里的壮丁,再回家拿麦种!”
两人说干就干,王老汉揣着烟袋锅往村西头走,喊人的声音在巷子里传得老远:“李二!赵老三!去东头田里,秦大人有法子救麦子!” 秦风则往墨家的工坊跑,墨离和几个弟子正在赶制测水罐,看见秦风,赶紧放下手里的活。
“墨离,能不能带几个弟子,再拿石碾去田里?” 秦风喘着气说,“咱们用麦秸碎代替粪肥,试试区田法,石碾能把麦秸碾碎。”
“石碾现成的!” 墨离点头,让墨石和三个弟子推着石碾 —— 是墨家改良的小碾子,木架是槐木的,碾盘是青石的,比普通石碾轻,两个人就能推。“这石碾按《墨子?备城门》里的‘磨石之法’改的,碾齿密,能把麦秸碾成细末,正好混土。” 墨石拍了拍碾盘,青石泛着冷光。
太阳升到一竿高时,村东的田里聚了二十多号村民,男人们扛着锄头,女人们拎着陶瓢,孩子们也跟着跑,小石头攥着个小铲子,跟在墨离身后,眼睛亮晶晶的。这块地离渠最近,还有点潮气,可地里的玉米杆枯得像柴火,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叶子一捏就碎,落在地上 “沙沙” 响。
王老汉拿着锄头,先在地里画了个一尺见方的框,用脚踩着锄柄,使劲往下挖 —— 锄头尖撞在土块上,“当” 的一声,震得他手发麻,土块只掉了点渣。“这土太硬了!” 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汗滴在土里,瞬间就没了,“得先把土翻一遍,打碎土块,不然麦种埋进去也发不了芽。”
李二是村里的壮丁,力气大,他接过锄头,扎稳马步,“嘿” 的一声,把锄头抡起来,挖进土里,总算撬起一块大土块,他用锄头背把土块打碎,土末子扬起来,落在他的粗布褂上,白花花一片。“秦大人,这土硬得跟石头似的,就算挖了坑,浇了水,怕也存不住啊。” 李二直起腰,喘着气说,眼里带着点怀疑。
“能存住!” 秦风蹲下来,捡起一块碎土,捏了捏,“这土是黄土,虽然硬,可渗水性好,填了麦秸碎,就能挡住水,不让它漏太快。” 他指挥墨家弟子把石碾推过来,麦秸放在碾盘下,墨石和两个弟子推着碾子,“咯吱咯吱” 响,没一会儿,麦秸就碾成了细末,浅褐色的,混着点碎叶,散着淡淡的麦香。
村民们围过来看,有的伸手摸了摸麦秸碎,有的小声议论:“这玩意儿能当粪用?俺咋不信呢?” “要是不行,不是白瞎了麦种吗?”
王老汉听见了,把烟袋锅往锄头上磕了磕:“大伙别吵!秦大人是为了咱们好,就算试不成,也比看着麦子枯死强!俺先试,俺家的麦种,俺自己挖坑!” 他拿起锄头,在画好的框里挖起来,这次挖得慢,每挖一下就把土块打碎,挖了快半个时辰,终于挖了个一尺深、一尺宽的坑,坑壁修得整整齐齐。
秦风拿起一把麦秸碎,撒在坑里,又加了两把草木灰,用手拌匀:“《泛胜之书》里说‘区田需杂以肥,肥足则苗壮’,这麦秸碎就是肥,虽然慢,可管用。” 他让王老汉把陈麦种撒在坑里,每坑撒十粒,再用碎土盖好,最后用陶瓢舀了一瓢水,浇在坑里 —— 水慢慢渗下去,没一会儿,坑面的土就湿了,变成了深褐色。
“每坑浇一升水,不能多,也不能少。” 秦风对村民们说,“多了会把麦种泡烂,少了发不了芽,用这种陶瓢,一瓢正好一升。” 他举起手里的陶瓢,是墨家弟子做的,瓢柄上刻着刻度,正好一升的量。
村民们这才动起来,有的挖坑,有的碎土,有的撒麦秸碎,有的浇水,虽然累,却没一个偷懒的 —— 毕竟这是目前唯一的希望。小石头也跟着忙,他拿着小铲子,帮着把碎土填进坑里,小脸晒得通红,汗顺着脸颊往下淌,却没喊一声累,只是偶尔问秦风:“秦大人,麦种啥时候能发芽啊?发芽了就能长麦子,就能做麦饼了吧?”
“对,发芽了就能长麦子,就能做麦饼了。” 秦风摸了摸他的头,小石头的头发里沾了土,却笑得格外开心。
可没干多久,就听见村里传来一阵慌乱的喊声:“不好了!井里没水了!最后一口井也干了!” 是村里的赵老三,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手里的水桶是空的,桶底还沾着点干泥。
村民们瞬间慌了,扔下手里的活,往村里跑。秦风心里一沉,也跟着跑回去 —— 那是村里最后一口井,之前还能舀出半桶水,怎么说干就干了?井边围了不少人,王阿婆坐在井沿上,哭着说:“这可咋办啊?没水喝,还怎么活啊?俺家孙儿还等着水喝呢!” 有人趴在井口往下看,里面干干的,井底裂着大缝,能看见青石板,连点潮气都没有。
“大家别慌!” 秦风站上井边的石头,大声喊,“咱们还有渠水,虽然不多,先省着用!墨离,你带几个弟子,去渠边挖个蓄水池,用黏土抹底,防止漏水,把渠水存起来,装在陶瓮里,一家分两瓮,够喝几天!”
墨离立马点头,带着三个弟子去了。王老汉也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土,对村民们说:“大伙别乱!秦大人有法子,咱们先把蓄水池挖好,再接着种麦种,只要有盼头,就饿不死!” 他拉着王阿婆起来,“阿婆,您家孙儿渴了,先去俺家,俺还有点澄好的水。”
村民们听了,才慢慢平静下来,有的去帮着挖蓄水池,有的回田里接着种麦种。秦风松了口气,心里却没放松 —— 井枯了,渠水也撑不了多久,得赶紧找到水脉,挖深井,不然就算麦种发了芽,也会干死。
太阳快落山时,蓄水池挖好了,是个一丈见方、三尺深的坑,墨家弟子用黏土把坑底和坑壁抹得严严实实,防止漏水。渠水引过来,存了半池,虽然浑,却能喝。试验的十坑麦种也种好了,秦风在每个坑边插了根小木棍,上面系着红布条,做了记号,等着发芽。
晚上,秦风坐在西屋里,油灯的光晃在竹简上,他翻着《泛胜之书》,又拿出之前画的井渠图 —— 是按《墨子?备城门》的 “井渠法” 画的,上面标着 “每丈深半尺,斜挖至水脉”。他心里琢磨:要是能在村东头挖两口深井,用龙骨水车提水,再结合区田法,应该能保住更多的麦子。
他拿起炭笔,在竹简上写计划:第一,派墨渊和墨家弟子去村东头探水脉,用测水罐和探水钎,找到水脉后挖深井;第二,教村民们多做区田,收集更多的麦秸和草木灰,不够就去山上割干草,碾碎了用;第三,改良龙骨水车,加个齿轮,让提水更快,能多浇几亩地。
“秦大人,您还没歇啊?” 王老汉端着碗水进来,水澄得很清,是从蓄水池里澄的,碗里还飘着一片薄荷叶 —— 是他在田埂边挖的,能解暑。“您写的这是啥?是挖井的法子不?”
秦风点头,把竹简递给王老汉:“俺想在村东头挖两口深井,用墨家的水车提水,这样就能多浇点地。您看,这是井渠图,按书里的法子画的,每挖一丈就用木板镶井壁,防止塌。”
王老汉凑过去,虽然不认字,却指着图上的井说:“俺爹那时候也挖过深井,就是挖得慢,得用木桶往上运土。要是有墨家的水车,肯定快!” 他放下碗,“明天俺跟您一起去探水脉,俺知道村东头有块地,以前下雨后总是湿的,说不定有水脉。”
秦风心里一暖,接过碗喝了口水,薄荷的清凉顺着喉咙往下走,驱散了点疲惫。“好!明天咱们一起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秦风就跟着王老汉去了村东头的空地。王老汉指着一块地说:“就是这儿,去年下雨后,别的地都干了,就这儿还湿了三天。” 墨渊带着弟子也来了,他们拿出测水罐,埋在土里,半个时辰后挖出来,罐壁下半截全是湿的。
“有水脉!” 墨渊高兴地说,“就在地下一丈五左右,挖下去肯定能出水!” 村民们听说要挖深井,都来帮忙,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拿着铁锹,干劲十足。
上午巳时,第一口井挖到一丈深时,就看见井底有点湿土了。秦风正高兴,墨影突然跑过来,脸色凝重:“秦大人!邻村的人来报,说他们田里发现了小蝗虫,密密麻麻的,怕是要闹蝗灾了!”
秦风心里一紧,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 旱情还没缓解,又要来蝗灾,这刚种的麦种要是被蝗虫吃了,就全白费了!“大伙别慌!” 他喊道,“蝗虫怕草木灰,咱们现在就去收集干柴,烧更多的草木灰,撒在麦田周围,再在田里插些稻草人,系上红布条,能吓走蝗虫!”
村民们听了,赶紧去收集干柴,田里又热闹起来,有的烧草木灰,有的做稻草人,有的把红布条系在木棍上,插在田里。秦风站在田边,看着刚插好的稻草人,又看了看试验田的麦种,心里坚定起来 —— 不管是旱情还是蝗灾,只要大家齐心,结合农书的法子和墨家的技术,一定能渡过难关。
而此时,咸阳的农官已经过了泾阳,离栎阳只剩三十里。秦风知道,这是个机会,要是能把区田法和挖深井的法子推广到关中,就能救更多的百姓。他拿起《泛胜之书》,在 “区田法” 的旁边写了句批注:“以麦秸代粪,草木灰辅之,深井提水,旱年可保苗,民无饥色。” 他相信,只要麦种能顺利发芽,农官一定会支持他,始皇也会认可这个法子。
夕阳西下,把试验田的小木棍染成了金黄色,红布条在风里飘着,像一面面小旗子。秦风站在田边,望着远处正在挖的深井,心里充满了希望—— 只要一步一步来,总有一天,栎阳的田里会重新长满绿油油的麦子,村民们也能吃上香甜的麦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