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王的声音温和依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如同平静的海面下暗藏的礁石,击碎了李砚与林知夏最后的希冀。
李砚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原本紧绷的背脊瞬间垮了下来,声音带着最后的挣扎:“陛下,您明明拥有复活的神能,为何偏偏不能帮我们?我们真的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林知夏也抬起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失控痛哭,只是脸上满是茫然与不甘,声音带着哽咽:“陛下,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哪怕只是能再见他们一面,哪怕只是活在梦里,我们也愿意尝试。”
女王紫金色的眼瞳中闪过一丝复杂,周身的金雾轻轻流转,威压渐渐收敛了些许,似是不忍见两人如此绝望:“并非我不愿,而是复活之事,有着无法逾越的法则桎梏,并非仅凭意愿便能实现。”
她缓缓抬手,指尖凝聚起一缕淡金色的雾介,化作一只小巧的飞鸟,在大殿中盘旋一圈,羽翼划过的轨迹留下淡淡的金光,又悄然消散无踪:“我确实能让逝去之人‘归来’,但这‘归来’,从来都不是真正的重生,只是一场没有尽头的梦境囚笼。”
“千年前,有一位名叫艾伦的旅人,他从繁华的现实世界踏入梦界,只为寻找失散的妻子。”
“他的妻子莉娅在穿越雾海夹缝时,遭遇了罕见的空间乱流,整艘船连同船上的人都被撕裂,尸骨无存,连一片衣角、一缕发丝都没能留下。”
“艾伦疯了一样在雾海边缘搜寻了三年,最终听闻我的传说,跪在王城前求了整整三日三夜,日晒雨淋,水米未进,只求能再见妻子一面,哪怕只是虚假的幻影。”
“我被他的执念打动,应了他的请求。”
“我以自身本源雾介为引,耗费了三成修为,捕捉到莉娅散落在雾海中的一缕微弱意识碎片,又以雾介能量为骨、为血、为肤,编织了一个与他们现实故乡一模一样的梦界——青石板铺就的街巷,院门口开满蔷薇的小屋,甚至连屋前那棵老槐树的枝丫形态,都复刻得分毫不差。”
“艾伦在梦界中见到莉娅的那一刻,哭得像个孩子,他冲上去抱住她,以为真的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幸福。”
“最初的十年,他们过得如同往昔,莉娅会为他洗衣做饭,会在他疲惫时递上热茶,会听他讲述旅途中的见闻,笑容依旧温柔,声音依旧清甜。”
“可艾伦渐渐发现了不对劲。”
“莉娅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五岁,停留在了她逝去的那天,她记得他们相识的细节,记得他们定情的誓言,记得故乡的每一条小路,却无法记住艾伦新说的故事,无法理解他后来的经历,哪怕艾伦重复千百遍,第二日她依旧会茫然地问‘你说的是什么’。”
“她总想着要去集市买新鲜的蔬果,可每次走到巷口,都会下意识地折返,因为那片集市是我根据她的记忆复刻的终点,她的意识无法突破记忆的边界。”
“久而久之,莉娅的眼神变得空洞,她不再主动说话,只是整日坐在老槐树下,望着巷口的方向,双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裙摆,如同一个失去灵魂的木偶,连艾伦叫她,都要反应许久才能回应。”
“艾伦守了她整整一百年,从青丝熬到了白发,梦界中的他不会衰老,可他的心境早已沧桑不堪。”
“最终,他跪在我面前,请求我消散莉娅的雾介形态。”
“他说,看着爱人困在永恒的循环里,看着她一点点变得麻木空洞,比永别更让人痛苦,那不是重逢,只是一场漫长的凌迟,既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
“我成全了他,莉娅化作漫天金雾,彻底消散,而艾伦带着满身的疲惫与释然,返回了现实世界,从此再也没有踏入梦界半步。”
“五百年前,有一位梦界本土的匠人,名叫托尔,他是王国最顶尖的雾介锻造师,一手技艺出神入化。”
“他的师父格雷,是上一代锻造大师,为了打造一件能稳定梦界能量的核心器物,耗尽了毕生心血与本源雾介,在器物即将完工的前一夜,力竭而亡。”
“托尔悲痛欲绝,他带着那件未完成的器物,不眠不休地赶到王城,求我让师父亲眼看到作品问世,亲眼看到自己毕生的心愿达成。”
“我被他的孝心打动,重塑了格雷的形态。”
“格雷确实看到了那件器物,他仔细端详着,眼中闪过欣慰的光芒,还能精准地指出器物上需要打磨的细节,甚至能口述后续的锻造步骤,与生前无异。”
“托尔欣喜若狂,他以为师父真的回来了,他陪着师父在工坊里待了三十年,一点点完善那件器物,每次遇到难题,都能得到师父的指点。”
“可他渐渐发现,师父永远无法感受到器物的温度,指尖触碰到冰冷的金属,却没有丝毫感知;他无法再创造新的技艺,所有的指点都停留在他离世前的认知,对于托尔后来领悟的新手法,他只会摇头表示不解。”
“他记得每一种矿石的特性,记得每一道锻造的工序,却记不住托尔已经成家立业,记不住托尔有了自己的孩子,每次托尔提起家人,他都会露出茫然的神色,仿佛在听别人的故事。”
“器物最终完工的那天,托尔举办了盛大的仪式,所有人都在为他欢呼,可格雷只是站在一旁,眼神平静,没有丝毫波澜,因为这件器物的完工,对他而言,只是重复了记忆中的某个片段,而非真正的圆满。”
“那天之后,托尔请求我消散了师父的形态。”
“他说,真正的思念,是带着师父的期许好好活着,是将师父的技艺传承下去,而不是把他困在虚假的泡影里,让他永远停留在遗憾的瞬间,无法安息。”
“三百年前,有一对从现实逃难而来的姐妹,姐姐名叫艾拉,妹妹名叫露娜。”
“她们的故乡遭遇了战火,父母双亡,姐妹俩相依为命,穿越雾海逃入梦界寻求庇护。”
“可在即将踏入王城范围时,她们遭遇了雾海凶兽的袭击,那是一头体型庞大的独角巨兽,凶猛异常。”
“为了保护年幼的露娜,艾拉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她,自己则被凶兽的利爪击中,当场殒命,尸体也被凶兽拖入了雾海深处,尸骨无存。”
“露娜被王城的卫队救下,她抱着艾拉留下的唯一一件披风,哭着求我让姐姐复活,哪怕只能在梦里相依为命,哪怕姐姐永远无法再触碰她。”
“我心软应承,复活了艾拉。”
“复活后的艾拉依旧护着露娜,她会为露娜盖好被子,会在她害怕时将她搂入怀中,会为她赶走梦界中的小妖兽,可她的怀抱没有丝毫温度,只有雾介的微凉,如同抱着一团空气。”
“露娜受了委屈,哭着向姐姐倾诉在王城的遭遇,艾拉只会重复着离世前的安慰话语‘别怕,姐姐在’,却无法真正理解她的委屈,无法为她出谋划策,甚至不知道她在王城认识了新的朋友。”
“露娜渐渐长大,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学会了雾介运用,有了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可艾拉依旧是那个十六岁的姐姐,依旧用着当年的语气,说着当年的话,无法与她一同成长。”
“有一次,露娜在历练中受了重伤,昏迷了三天三夜,醒来后看到艾拉守在床边,眼神空洞地望着她,连一丝担忧都没有,只是机械地重复‘你醒了’。”
“那一刻,露娜彻底崩溃了。”
“她终于明白,眼前的姐姐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为她奋不顾身的艾拉,只是一个依托记忆存在的残影,一个没有情感、没有灵魂的木偶。”
“十年后,露娜主动找到我,请求我消散姐姐的雾介形态。”
“她红着眼眶说,姐姐的使命是保护她长大,如今她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姐姐应该安息了,而不是做一个只会重复过往的影子,困在这无尽的梦境里。”
女王指尖再次泛起金雾,化作一面半透明的水镜,悬浮在大殿中央。
镜中浮现出那些“复活者”的身影:莉娅坐在老槐树下,眼神空洞;格雷站在工坊里,面无表情地看着器物;艾拉抱着露娜,脸上没有丝毫温度。
“你们看,这便是那些‘复活者’的归宿。”
“他们困在固定的记忆循环里,无法成长,无法感知新的事物,无法产生新的情感,更无法离开我编织的梦界。”
“梦界本土的人本就不会做梦,他们的生活是真实的、流动的,而这些被我复活的人,连‘虚假的真实’都算不上,只是依托雾介能量存在的意识残影,是被钉在记忆里的标本。”
“现实来的人可以凭借自身的意志,在梦界与现实之间自由穿梭,可他们不行。”
“一旦离开我编织的梦界范围,脱离我的能量滋养,他们的雾介形态便会瞬间溃散,化作纯粹的能量,彻底消散在天地间,连一丝意识碎片都无法留存。”
“更关键的是,我的‘复活’必须依托逝者的躯体。”
女王刻意避开了躯体的具体用途,只着重强调缺失的遗憾:“躯体是意识与能量的根源,如同树根之于大树,如同火种之于火焰,没有躯体作为载体,没有躯体中残留的本源印记作为牵引,我即便耗尽全部修为,也无法捕捉到完整的意识碎片,更无法重塑出与逝者相符的形态。”
“你们口中的谢先生与老墨,躯体已被雾海漩涡吞噬,连一丝痕迹、一片碎骨都没有留下,没有这最根本的依托,一切都是空谈。”
“即便我强行出手,侥幸凝聚出模糊的形态,那也不是你们熟悉的谢先生和老墨。”
“他不会有谢先生教导你时的严厉与温和,不会有老墨收养你时的憨厚与慈爱,没有他们的性情,没有他们的记忆,甚至连容貌都只是模糊的轮廓,这样的‘重逢’,只会让你们更痛苦,只会亵渎了你们之间的情谊。”
李砚呆立在原地,女王的每一个事例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让他原本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熄灭,一点点冷却。
他想到谢先生教导他雾介运用时的耐心,想到谢先生在他犯错时的严厉斥责,想到谢先生在他有所成就时的欣慰笑容;他想到老墨为他暖床时的笨拙动作,想到老墨为他打造第一把雾介武器时的专注,想到老墨在他出门历练时的千叮万嘱。
若是复活后的他们,只是一个没有温度、没有新记忆、没有真实情感的影子,只是一个困在记忆里不断循环的木偶,这样的归来,确实不是他想要的,甚至比永别更让人心寒。
林知夏眼中的泪水终于滑落,顺着脸颊轻轻流淌,滴落在淡金色的地毯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却没有呜咽痛哭,只是声音带着浓浓的失落与怅然:“原来……连活在梦里的资格,都没有吗?”
她来自现实,深知梦界与现实的隔阂,也明白被困在永恒循环里的绝望,那样的“活着”,没有成长,没有未来,没有真正的情感交流,或许真的比死亡更残忍。
二公主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追忆,似是对那些过往事例有着深刻的印记,她抬手轻抚裙摆上的绿叶纹样,动作轻柔,带着一丝无声的惋惜。
六公主抬手拭去眼角的湿润,周身温润的能量波动轻轻流转,似是在无声地抚慰两人的失落,她那双温润的眼眸中满是同情,却终究无能为力。
三公主眉头微蹙,向来专注执着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沉重,她看着李砚与林知夏黯然的模样,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似是被这些残酷的事例触动了恻隐之心。
女王看着两人黯然神伤的模样,周身的金雾轻轻流淌,声音带着一丝悲悯:“生死有命,强求不得。有些离别,本就是人生的常态,与其困在虚假的泡影里,与其抱着一份没有结果的执念,不如带着对逝者的思念好好活着,带着他们的期许继续前行,这或许才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也是对这段情谊最好的延续。”
李砚垂下头,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手背青筋凸起,心中的悲痛与不甘如同潮水般翻涌,却又被女王的话语死死压制,终究无法反驳,也无法再强求。
他知道,女王说的是对的,那样虚假的重逢,不是他想要的,也不是谢先生与老墨想要的。
林知夏轻轻吸了吸鼻子,抬手擦去泪水,眼神渐渐变得平静了些许,只是那份深入骨髓的失落,如同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脸上,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