稽核处的扩招在一种外松内紧的氛围中暂告段落。
最终录用的二十余人(首批,后续仍在考察补充)背景相对干净,多是国子监算科出身或地方府县中有实绩的书吏,经过周算盘和吴愣子近乎苛刻的笔试面试,以及赵四那带着沙场煞气的“目测”,算是初步过了筛子。
新衙署的后堂专门辟出了一间大值房,作为新吏们的办公和受训之所。
此刻,里面坐满了青涩或拘谨的面孔,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与期待。沈涵没有训话,只是让周算盘将一本本砖头厚的《稽核实务纲要》分发下去。
“十日内,熟读前三章。十日后考核,末位淘汰。”周算盘言简意赅,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怪异的水晶片“眼镜”,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吴愣子则抱来一摞经过处理的旧账册副本,作为实操练习题。
“数据不会骗人,但人会。你们的任务,就是找出人想在数据里隐藏的东西。”他说话依旧有些木讷,但眼神锐利,让几个原本有些轻视这年轻上司的老吏收敛了神色。
赵四背着手在值房外踱步,偶尔透过窗户瞥一眼里面,对身边一个老兄弟低声道:“瞅见没?那个穿蓝衫的小子,眼神乱飘,指头捏得发白,心里有鬼。还有后排那个黑脸的,坐得倒是稳当,但耳朵一直支棱着听隔壁动静……都给咱盯紧点!”
衙门里一下子多了许多生气,但也潜藏着未知的风险。
沈涵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但水若太浑,自己这艘船也可能倾覆。他一边处理着日常公务,一边暗中留意着新人的表现,尤其是吴愣子之前发现的那个“江淮粮行公会”及三叶草标记的线索,他并未公开,只作为一道隐秘的考题,掺杂在交给新吏们核验的文书之中。
这日午后,沈涵正在批阅一份关于驿传系统费用基准的初稿,一个新入职的、名叫陈平的年轻吏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文书求见。
“大人,”陈平声音有些紧张,但条理清晰,“卑职核验这份扬州府上月的驿传支用明细时,发现其引用的车马租赁市价,来自‘江淮车行联会’的月报,而这份月报的边角,有一个……一个类似三叶草的印记。
卑职觉得有些眼熟,想起之前吴大人让我们核对漕粮折银文书时,似乎也见过类似标记,故特来禀报。”
沈涵心中一动,放下笔,接过文书仔细查看。果然,在不起眼处,有一个与之前税粮文书上极其相似的三叶草符号!好细心的年轻人!也好记性!
“你做得很好。”沈涵嘉许地点点头,“此事暂且不要声张。你去将近期所有涉及引用民间行会数据,尤其是江淮地区行会数据的文书,都留意一下,看看还有无此标记,悄悄记下,直接报与我或吴愣子。”
“是,大人!”陈平得到肯定,脸上泛起红光,恭敬地退了下去。
沈涵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这陈平是国子监算科优选来的,背景干净,心思缜密,或许是个可造之材。但……是否也太“巧合”了些?
他按下疑虑,将注意力转回“江淮车行联会”上。漕粮折银用的是粮行公会数据,驿传车马用的是车行联会数据……对手似乎在系统性地操控这些看似“公允”的民间基准价格,影响官方核算,从中牟利。这张网,织得又广又密!
他立刻召来吴愣子,让他与陈平一起,秘密扩大核查范围,不仅要查江淮地区,其他行省类似的行会报价也要留意。
同时,毛骧那边也传来了消息。锦衣卫的暗探回报,那个“江淮粮行公会”背景复杂,与几位致仕的江南籍官员关系匪浅,而且其核心成员,与胡惟庸的一位远房表亲有过数次“偶遇”。
至于三叶草标记,暂时还未查明其确切的联络含义,但可以确定,并非官府或民间通用的印鉴。
线索再次隐隐指向了胡惟庸!虽然依旧隔着层层迷雾,但方向越来越清晰。
然而,就在沈涵以为找到了新的突破口时,赵四带来了一个令人恼火又无奈的消息——之前招募的新吏中,有两人家中突然遭遇“意外”,一人老母“病重”,一人妻族惹上了“官司”,皆涕泪俱下地前来请求辞差返乡。
沈涵看着那两份辞呈,眼神冰冷。时机如此“凑巧”,显然是有人不想让这些“干净”的人留在稽核处,用的还是这种让你有苦说不出的阴损手段。
“准了。”沈涵淡淡道,“每人多发三个月俸禄,以作盘缠安家之用。”
赵四瞪眼:“大人!这明显是……”
“我知道。”沈涵打断他,“但强留无益,反而可能害了他们家人。让他们走吧。正好,也看看剩下的人里,谁的心志更坚定一些。”
他走到窗前,看着庭院中那些刚刚萌发的新绿,其中也夹杂着几根顽强冒头的荆棘。
扩招带来了新芽,也引来了更多的荆棘。对手的反击无所不在,从数据造假到人身威胁,从朝堂到江湖。但他相信,只要根子正,方向对,这些新芽终将穿透荆棘,长成大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