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字,像两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没有激起喧哗,却让那份沉寂的重量骤然加倍。
格雷森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极为短暂的错愕。
他显然没有预料到会得到如此轻描淡写的、近乎于漠视的回应。
在他统治雾角镇的漫长岁月里,恐怕从未有人敢用这种语气与他对话。
他没有动怒。
一个能在这片迷雾地狱中建立并维持秩序的人,其心智远比表面的威严更加坚韧。
他只是缓缓地、几乎不可察觉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平复自己被挑战的权威所带来的本能反应。
他身后的五名守望者却不像他那般沉得住气,他们身上的能量线路光芒微闪,握着武器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们是我与格雷森之间无形角力场中最直观的压力计。
“你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件值得被记录的‘事件’。”
格雷森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他巧妙地转换了概念,将“麻烦”替换成了中性的“事件”。
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了那个依旧蜷缩在摊位下的老人身前,目光落在了那枚能量结晶上。
“这东西……蕴含着纯粹的能量。在雾角镇,能量等于生命。你用它来交换几个干瘪的果子,这种交易方式,本身就会打破我们赖以生存的平衡。”
他的话语里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教导意味,仿佛在向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解释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
他没有去捡拾那枚晶体,只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周围那些贪婪的目光便立刻收敛了许多,仿佛那东西已经被打上了“大议长”的烙印。
我没有兴趣与他探讨这里的生存哲学。
我的目光越过他,投向了市场更深处的阴暗。
与这里的土皇帝玩弄权术游戏,太过浪费时间。
见我依旧沉默,格雷森似乎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试探的耐心。
他不再看那枚晶体,而是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我身上,语气变得郑重而严肃:
“我不知道你来自何方,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你既然拥有如此力量,就不应该置身于这混乱的交易市场。灯塔的上层,有更适合你的地方。我以灯塔议会的名义,邀请你……去我的办公室谈一谈。”
这既是邀请,也是命令。
他试图将主动权重新夺回手中,将我这个不可控的变数,纳入他所熟悉的、可以掌控的环境里。
上层,他的地盘,一个信息不对等的牢笼。
身后的爱多森几乎要昏厥过去。在大议长的办公室“谈一谈”,对雾角镇的居民来说,这通常是审判的代名词。
他拽着我衣角的力道又大了几分,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好。”
我吐出了一个字。
简单,干脆。
没有犹豫,也没有任何情绪。
这个回答显然又一次出乎了格雷森的意料,他准备好的、用于说服或施压的后续言语,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大概设想过我的反抗、我的质问、我的讨价还价,却唯独没有想到会是如此直接的同意。
在他愣神的片刻,我抱着doro,旁若无人地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脚步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
在经过他身侧时,我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平静地补充了一句:
“带路。”
他的身体有那么一瞬间的僵硬,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肌肉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他身后那五名精锐守望者更是如临大敌,沉重的装甲内传来了能量核心加速运转的低沉嗡鸣,冰冷的杀意瞬间锁定了我,仿佛下一秒就会发动雷霆一击。
然而,我只是抱着doro,安静地站在那里,仿佛刚刚说出那句话的并非是我。
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法被理解的压力。
在这股压力之下,那五名守望者凝聚的杀意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冰雪,迅速消融,最终化为一种更加深沉的忌惮。
格雷森终究是格雷森。
他深吸一口气,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足足三秒,像是在重新评估我的危险等级。
最终,他眼中的惊愕和被冒犯的怒意,缓缓沉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邃、更加冰冷的审慎。
他缓缓转过身,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身后的守望者做了一个微不可察的手势。
沉重的脚步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不再是包围,而是开路。
人群像被摩西分开的红海,噤若寒蝉地向两侧退得更远,许多人甚至因为过度恐惧而跌倒在地,却连一声痛呼都不敢发出。
格雷森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依旧挺拔,但步伐却比来时沉重了几分。
他刻意与我保持着三步的距离,这是一个既能显示他“引领者”地位,又不至于显得太过卑微的距离。
一场无声的较量,从市场的这一头,延伸到了另一头。
我抱着doro,迈开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在他身后。
身后,那个几乎虚脱的爱多森连滚带爬地跟了上来,他像一个溺水者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死死地缀在我的影子里。
我们穿过了死寂的人群,穿过了那些交织着恐惧、贪婪与敬畏的目光。
那个因为一枚能量结晶而掀起的风暴眼,此刻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但那股即将爆发的疯狂,我依旧能清晰地感知到。
离开混乱的交易市场,我们进入了一条更加宽阔、也更加整洁的金属通道。
这里的墙壁不再是锈迹斑斑,而是被打磨得光滑的合金,头顶上方的照明灯光也更加明亮稳定。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机油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压下了中层的腐败气息。
每隔十米,墙壁上就嵌着一个处于待机状态的自动防御炮塔,冰冷的炮口无声地诉说着上层区域的威严。
“人~,这里好安静呀。”
doro的小脑袋从我怀里探出来,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这里的环境与刚才嘈杂的市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嗯。”
我轻声应着,脚步声在空旷的通道里回荡,与前方格雷森一行人沉重的金属脚步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压抑的旋律。
这个所谓的上层,不过是一个更大、更精致的笼子罢了。
这里的秩序建立在更强大的武力和更严苛的规则之上,用以保护少数人的特权。
格雷森是这个笼子的主人,也是这个笼子最大的囚徒。
通道的尽头,是另一座巨大的升降平台。
与中层那个公共平台不同,这里戒备森严,十多名装备更加精良的守望者分列两侧,他们的装甲是纯黑色的,胸前有着灯塔议会的银色徽记。
他们看到格雷森,立刻立正行礼,但看向我的目光,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敌意与审视。
格雷森没有停顿,径直走上了升降平台。
他转身,面对着我,再一次恢复了他作为大议长的威严与从容。
仿佛刚才在市场里的那番交锋,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插曲。
“我的办公室,在灯塔的最顶层。”
他沉声说道,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也像是在提醒我,接下来,我将要进入的是他真正的领域,“那里,可以看到整个雾角镇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