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三酒靠在服务器机柜上,慢慢调整呼吸。
冷汗顺着背脊往下淌,浸湿了工装,将布料粘在皮肤上,带来冰凉黏腻的触感。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仍在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
刚才直播间的爆发,像是一口气烧尽了他体内所有的力气。
此刻,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疼痛和疲惫。
门外的嗡鸣声越来越近,蓝白色的扫描光束已经卡在门缝里,像几把冰冷的刀子,来回刮擦着锈蚀的铁皮。
清除部队随时可能破门而入。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口。
工装内袋微微鼓起一小块,里面躺着那只由燃烧残烬重新凝成的雏鸟,它散发的温度尚未散去。紧挨着它的,是妹妹留下的黑发、字条和芯片。三样东西,一样没丢。
伸手探入内袋,抽出那张写着「真实会硌人」的纸条。
纸张很薄,边缘有些毛糙,是最廉价的那种便签纸。字是用圆珠笔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是情急之下随手一划。
可正是这张纸条,让他瞬间想通了一件事。
赫尔墨·零留下的信息写着:
「密码:纸鸟折痕数。」
他之前以为那是一串需要输入的数字密码。
现在他明白了,根本不是。
系统要的从来不是冰冷的数据。
它要的是触感,一种只有亲手折过那只纸鸟的人才能复现的真实触感。
手指按压纸张时,折痕边缘带来的细微阻力;是纸张纤维与皮肤摩擦时,那种独特的粗粝感;更是七岁那年,小雨坐在窗台边,一边笨拙地折叠,一边认真念叨“哥哥你别动,我要折第三道了”时,整个动作里蕴含的、无法量化的情感与记忆。
这些,机器记录不了。
这些,系统编译不了。
这些,是唯一的钥匙。
他将纸条塞回内袋,取出那只余烬雏鸟。
它比原来的纸鸟小了一圈,通体呈现一种暗沉的红色,仿佛烧到最后的灰烬被无形的力量重新塑形。握在掌心,能感觉到清晰的重量和温度,甚至有一种极其微弱、类似心跳的搏动感。
脑海深处,一个画面清晰地浮现出来。
七岁的小雨蜷在旧沙发里看动画片,手里正折着一只纸鸟。她折得很慢,每一道折痕都用指甲仔细刮过,压得特别用力。当时他坐在旁边啃苹果,随口问她干嘛这么认真。
小雨抬起头,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她说:「因为纸鸟能飞,就是因为它不怕疼呀。」
他当时笑她胡说,纸做的鸟怎么会知道疼。
小雨没理他,低下头继续折,嘴里很小声地嘀咕:「只要我记得怎么折,它就能一直陪着我,以后也能带我找到你。」
林三酒猛地睁开眼。
没再去看漆黑的终端屏幕,也暂时忽略了门外越来越清晰的威胁声。他转过身,将掌心那只温热的余烬雏鸟,轻轻按在了墙上那块老旧指示牌的背面。
那里,有一道极其细微、几乎看不见的划痕,是他之前潜入时,用指甲刻下的路线记号。
指尖接触到冰冷墙面的刹那,一股微弱却清晰的电流感,顺着他的脊椎猛地窜了上来。
下一秒,整面墙壁内部埋藏的粗大线缆束开始发出低频的震颤,积年的灰尘簌簌落下。
墙面的一块合金板无声滑开,一个隐藏的接口从内部缓缓弹出。接口周围亮起一圈蓝色光环,随即投射出一个简洁到近乎冷酷的验证界面:
「生物密钥已识别」
「情感共振值检测中……」
「匹配度:未达标」
「启动自毁倒计时:90秒」
猩红的数字开始跳动:89,88,87……
林三酒没有尝试任何数据输入,也没有做出任何符合「标准验证流程」的动作。他只是缓缓收回了按在墙上的手,将余烬雏鸟重新握紧,然后另一只手摸出了那串电驴钥匙。
就像每天早上发动那辆破旧电驴一样,将钥匙插入面前空气中一个并不存在的锁孔,手腕用力,做出了一个拧转的动作。
电机当然不会有反应。
但他还是完成了这个动作。就像无数个疲惫日子里形成的、那些毫无意义却支撑着他没有倒下的习惯。比如早晨必须喝一口隔夜凉水,出门前要对镜子说一句「今天不会更糟」,看见巷口的流浪猫总要掰半块干粮。
有些事做了,人才觉得自己还活着,才能站稳。
他对着空气中那个无形的验证核心,用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小雨,你还记得吗?七岁那年,你说纸鸟能飞,是因为它不怕疼。」
然后,他将掌心那团温热的、搏动着的余烬,用力按在了蓝色光环中央的感应区。
「现在,它连死也不怕了」
验证面板的蓝光骤然暴涨到刺眼的程度。
数据流如同疯了一般疯狂滚动,无数代码瀑布般倾泻而下,界面剧烈闪烁,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倒计时数字在跳到「67」时……顿住。
紧接着,一声绝非机械合成的、带着强烈情感震荡的炸响,从数据流的极深之处传来,直接轰入林三酒的脑海!
那是海拉的声音。
嘶哑,决绝,却无比清晰:
「她留下的是‘无法被编译的真实’」
话音落下的瞬间,林三酒面前那台早已关闭的备用终端屏幕……轰然自行亮起!
亮起的是炽烈到近乎燃烧的金红色!
那些曾被他点燃的契约碎片、记忆残渣、以及所有沸腾的愤怒与不甘,此刻全部化作最原始的数据洪流,逆向冲进了验证协议的底层逻辑!
「警告:检测到非标准灵魂能量输入」
「认知协议发生致命冲突」
「三级逻辑防火墙失效」
「主控核心协议正在崩溃」
墙体内的隐藏接口开始剧烈抖动,表面的蓝色光环扭曲、变形,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从内部硬生生撕扯开来。
林三酒向后撤了半步。
轰——!!!
一声沉闷如巨兽苏醒的巨响,从地底极深处传来,顺着建筑结构向上传导。
紧接着,脚下金属网格铺就的地面开始明显震动。
头顶那些早已废弃的灯管噼啪炸响,闪了几下,彻底熄灭。整个房间陷入绝对的黑暗,只剩下那个验证接口还在发光,但光芒的颜色已然改变。
不再是冰冷疏离的幽蓝。
而是变成了温润的、带着生命般微弱脉动的浅金色。
光晕中央,三个物体的虚影缓缓浮现,由虚转实,静静悬浮:
一束用褪色红绳系好的黑色长发;
一张边缘毛糙的便签纸;
一枚没有任何标识、表面光滑的银色芯片。
保险柜,开了。
林三酒站在原地,没有立刻上前。
他清楚,事情绝不会到此结束。
果然,不到三秒钟,警报声撕裂了短暂的寂静。
一种低沉、浑厚、持续不断的嘶吼,仿佛从整栋赛博生命科技大厦的地基深处传来。
四周墙体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细微崩裂声,一道清晰的、蛛网般的裂痕自天花板中央出现,迅速向下蔓延,几乎贯穿了整个房间的墙壁。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糊的气味,混合着臭氧和某种能量过载后的奇异腥甜。
林三酒抬头,望过去。
那些裂痕的深处,隐约透出光芒。不是电光,也非火光,而是一种近似液态金属流动的、诡异的光泽。
这座灵能金库的结构,正在承受某种压力。
余烬雏鸟静静地躺着,温度比刚才更高了一些,那股微弱的心跳般的搏动也变得更加明显、有力。
他慢慢抬起手,朝着那束悬浮的黑发伸去。
就在指尖距离发丝还有十几厘米时。
整座大厦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
墙体上那些蛛网裂痕骤然扩大、延伸,更多的液态光泽从裂缝中渗淌出来,像是有生命的血液。
警报声的频率陡然拔高,变得更加尖锐、凄厉,几乎像是一种垂死的哀鸣。
林三酒的手停在半空。
就在这极度紧张的一刻,他工装内袋里的旧手机震动了一下。
没有来电显示,没有信息提示。
屏幕自行亮起,幽光照亮他的下颌。
屏幕上只跳出了一串孤零零的数字:
L-378.天机局,灵能贷的外包工号。
也是他尚未还清的灵能贷欠款金额。
从事催收员这些年,经手完成的委托总数。
林三酒盯着这串数字,嘴角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又了然的表情。
他没有理会,停在半空的手继续向前伸去。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那束悬浮的黑发。
触感极其轻柔,微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仿佛触碰到了十年前某个清晨,从窗外拂过妹妹发梢的微风。
就在发丝缠绕上他指尖的刹那。
房间内最后一点来自验证接口的浅金色光芒,彻底熄灭。
绝对的黑暗降临。
只有那三样来自妹妹的遗物,依旧违背物理定律般悬浮在半空,在浓墨般的黑暗里,散发出淡淡的、稳定的微光,如同三颗指引方向的星辰。
林三酒站在黑暗与微光之间,一动不动。
门外,液压装置全力运转的「咔嚓」声再次清晰传来,金属摩擦,锁具崩解。
……清除部队,要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