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能，创造一个。”
陈光的声音在纯白色的囚室里回荡着，显得有些可怖。那双漆黑的瞳孔里，闪烁着一种超越了绝望的、近乎疯狂的火焰。
苏琳溪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奇异的光芒，她眼中模糊的泪水，竟慢慢变得清亮。她没有问要创造什么，也没有问该如何创造。因为在这一刻，她从陈光的眼神里，读懂了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决心。那不是去战斗，更不是去牺牲，而是一种……彻底放手的觉悟。
墙壁上，血红色的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显示着“00:59:58”。
陈光缓缓抬起手，启动了隐藏在牙齿里的骨传导通讯器。他的动作很慢，每一步都仿佛背负着千钧重担。
“舰灵，”他的声音干涩，却异常平稳，“‘零号协议’……取消。”
苏琳溪的身体猛地一震。取消自毁程序，意味着他们放弃了最后同归于尽的筹码。
“启动‘航海家’预案，”陈光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看到接下来自己将要说出的话，“将‘游侠号’的最高控制权限，转交给……指定的接收方。”
这是投降。最彻底的、没有任何回旋余地的投降。
“我带你回家”的誓言，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心碎的梦。
“我创造的办法，就是选择。”陈光睁开眼，看着苏琳溪，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与痛苦，“在我们的命，和几十亿人的命之间，选择后者。这是唯一的、我们能走的路。”
苏琳溪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紧紧地、紧紧地握住了他。她的手依旧冰冷，却不再颤抖。
白色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两个眼神空洞的克隆机器人走了进来，对着他们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他们再次回到了那个巨大的、如同神殿般的冰冷机库。
高高的王座之上，蓝棠音依旧保持着那个优雅的姿势，仿佛从未离开过。她身后的巨大屏幕墙再次被点亮，只是这一次，上面显示的不再是核弹发射井的倒计时，而是一片深邃的、点缀着无数星辰的宇宙。一个明亮的光点，正在那片漆黑的背景上，缓缓移动。
那是“游侠号”。
陈光和苏琳溪被带到了平台的正下方，像两个即将观看自己行刑的囚犯，被迫站在那儿。他们的身后，是那支沉默的、如同钢铁森林般的克隆军团。
屏幕上，分出了几个小窗口。夏延山和“死亡之手”的指挥中心，以及一个位于欧洲航天局的遥测监控室，三方的信号被同时接入。
“目标‘游侠号’已确认解除武装，自毁程序已终止。”一个带着美国口音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通过广播系统响起，“正在按照预定航线，向太阳系外加速。”
“俄罗斯航天控制中心确认，目标航速稳定，无减速迹象。”另一个生硬的、带着俄语口音的声音随之响起。
蓝棠音没有看陈光他们，她只是饶有兴致地注视着屏幕，如同在欣赏一出早已知晓结局的戏剧。那些曾经通过视频与陈光“谈判”的世界主宰者们，他们的面孔再次出现在屏幕的角落，脸上带着满意的、属于胜利者的微笑。
“已越过月球轨道。”
“正在接近火星。”
“航速持续提升，已达到第三宇宙速度。”
监控人员那如同机器人般冰冷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播报着飞船的坐标，每一个词，都像是在宣告他们自由的又一次远去。
苏琳溪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她不忍再看。那艘承载着他们所有希望，带他们逃离归墟，带他们飞越星海的古老飞船，此刻正载着他们最后的尊严，驶向一片永恒冰冷的流放之地。
陈光则死死地盯着屏幕，他要将这屈辱的一幕，将屏幕上那些胜利者们的每一张笑脸，都牢牢地刻在自己的心里，刻在自己的灵魂深处。
“船长，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称呼您。”
舰灵的声音，突然在他们的私人频道里响起。那声音不再断断续续，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晰，仿佛它用尽了最后的力量，穿透了所有的屏蔽和干扰。
“根据‘航海家’预案的最终条款，在控制权移交之后，我的核心数据库将被格式化，所有关于您和苏女士的记忆，将被彻底清除。我将成为一艘没有灵魂的、空洞的铁壳。”
陈光的心，被重重地刺了一下。舰灵，这个一路陪伴他们，时而话痨，时而胆小，却在关键时刻从未掉链子的AI伙伴……也将要离他们而去。
“在记忆被清除之前，”舰灵的声音里，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非逻辑的颤音，像是一种……情感，“我想说，能够与二位同行，是我这艘诞生于万年之前的古老飞船，最荣幸的航程。”
“再见了，船长。”
“再见了，苏女士。”
“请……一定要保重。”
通讯频道，在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陷入了永恒的死寂。
陈光猛地闭上了眼睛，他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数小时后，当机库内的众人都已经因为这漫长而毫无悬念的放逐感到疲倦时，欧洲航天局的监控员，终于报告了那个最终的结果。
“目标已越过木星轨道，信号正在因距离过远而快速衰减……”
屏幕上，那个代表着“游侠号”的光点，变得越来越暗淡，越来越模糊。
“……信号……消失。”
光点，彻底隐没在了那片无尽深邃的黑暗之中。
寂静的深空，吞噬了他们最后的希望。
视频会议中的“合作伙伴”们，脸上露出了彻底放松的、满意的微笑。他们纷纷举起酒杯，无声地向着屏幕中央的蓝棠音致意。对他们而言，一个巨大的威胁被彻底清除，而一份无价的、超越时代的科技宝藏，虽然暂时无法回收，却也永远地被封存在了宇宙的某个角落。他们赢了，赢得干净利落。
蓝棠音的脸上，依旧是一片冰冷。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酒杯，那双美丽的眼睛里，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片如同西伯利亚冰原般的、永恒的漠然。
“啪。”
一声轻响。
机库内所有刺眼的红色应急灯，在同一时刻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穹顶之上亮起的、如同手术室般惨白的照明灯。
光线刺得人眼睛生疼。
这场盛大的、以整个星球为舞台的行刑，结束了。
他们赢了，以一种最彻底、最羞辱的方式。
陈光和苏琳溪依旧静静地站着，如同两尊失去了灵魂的雕像。他们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武器，所有的希望，都随着那艘消失在木星轨道之外的飞船，一同被放逐到了永恒的孤寂之中。
“带他们下去吧。”蓝棠音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处理完一件无聊琐事后的疲惫，“清洗掉他们身上的纳米作战服，然后，关进‘静室’。”
两个克隆机器人迈着整齐的步伐，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地站在了陈光和苏琳溪的身旁。它们那没有任何情感的紫色电子眼，冷冷地注视着他们。
陈光没有任何反抗，他甚至没有看那些机器人一眼。他只是缓缓地转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面巨大的、已经恢复了黑暗的屏幕墙。
那里，曾经映照出他最后的希望，也最终，吞噬了他所有的光芒。
苏琳溪也没有反抗，她只是将陈光的手，握得更紧了。
他们被两个机器人“押送”着，穿过那片沉默的、如同墓碑森林般的机器人军团，走向了机库深处的一条未知通道。
他们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什么。是永无天日的囚禁，还是……比囚禁更加糟糕的、如同苏文清和蓝景渊那般的，成为没有灵魂的傀儡的命运。
但无论是什么，他们都将一起面对。
就在他们即将走进那条黑暗通道的前一刻，陈光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那个高高在上的、坐在黑色水晶王座上的女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的愤怒和仇恨，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
他对着她，缓缓地、无声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苏琳溪看懂了。
那两个字是：
“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