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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换走的命运-针脚里的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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廊下的雪刚停,几个洒扫的小太监和浆洗的宫女凑在墙角背风处,手里攥着冻红的手指,声音压得像蚊子哼。

“你们听说没?荣尚书家……全完了。”小太监捧着扫帚,眼神往四周瞟了瞟,喉结滚了滚,“听说啊,连远房三姑六婆都没放过,男的发去戍边,女的没入浣衣局,夜里哭声响得能传到西华门。”

梳双丫髻的小宫女往手心哈着气,脸白了几分:“真的假的?我前儿去御膳房取点心,听见管事姑姑说,是贵妃娘娘的意思。”她声音发颤,“可……可娘娘平日里抄经礼佛的,怎么会……”

“抄经?”另个洒扫宫女嗤了声,往地上啐了口白气,“你们没瞧见前儿西厂缇骑押人过长安街的架势?荣家那个账房先生,被铁链锁着,俩腿直打晃,裤管里全是血——听说在牢里被打断了腿,还灌了哑药,想喊都喊不出来。”

“还有还有,”个小太监突然插嘴,声音压得更低,“我昨儿去诏狱附近送炭火,听见里面传来哭嚎,跟杀猪似的!听看守的老太监说,有几个硬骨头不肯招,被生生挖了眼睛,眼珠子扔在泥里踩……”

“嘘!”最年长的宫女猛地拽了他一把,脸色煞白,“不要命了?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她往贵妃寝宫的方向瞥了眼,琉璃瓦在雪光里泛着冷光,“娘娘心思深,咱们这些底下人,多看多听少说话,不然哪天掉了脑袋都不知道!”

正说着,远处传来靴底踩雪的声响,是汪直带着两个缇骑巡过来。众人慌忙散开,低头敛声,扫帚划过雪地的“沙沙”声里,谁都没敢再抬头。只有那梳双丫髻的小宫女,眼角余光瞥见汪直腰间的链枷,寒光在雪地里一闪,吓得手里的木盆“哐当”掉在地上,水溅在脚面上,冰得她一哆嗦。

汪直脚步没停,只淡淡扫了眼,链枷上的铁环碰撞声渐远,留下一串深脚印。墙角处,刚散开的人影又悄悄凑拢,这次没人再说话,只有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碎雪,像无数细碎的惊惧,在廊下打着旋儿。

浣衣局的青砖地刚拖过,泛着潮润的光。婉兰穿着一身靛蓝宫装,袖口磨得发白,却依旧挺括。她身后跟着两个小宫女,手里捧着叠得方方正正的龙袍,明黄的缎面在廊下阴影里,仍透着刺目的贵气。

刚转过月亮门,就听见墙角传来细碎的议论,字眼儿里混着“荣家”“牢狱”“挖眼”之类的词,像冰碴子似的扎耳朵。婉兰脚步一顿,眉头微蹙,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她没回头,只轻轻咳了一声,声音不高,却足够让墙角的人影瞬间散去。

“姑姑,他们又在说……”身后的小宫女玉珠忍不住开口,话没说完就被婉兰用眼色制止了。

“不该听的别听,不该问的别问。”婉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咱们手里的活计比什么都要紧。”

说话间,迎面撞来个慌慌张张的小宫女,怀里抱着的木盆“哐当”落地,水花溅了满地。更要命的是,那小宫女躲闪时没站稳,竟直直撞在玉珠身上——龙袍从玉珠怀里滑脱,“啪”地掉在湿漉漉的地上,明黄的缎面上顿时沾了块黑泥,下摆处还被砖缝里的细石勾出个小口子。

“奴……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宫女吓得脸都白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撞在砖上,发出闷响,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玉珠和另一个宫女青禾都急了,青禾嗓门尖,当即就喊:“你这小蹄子!瞎了眼不成?这可是皇上的龙袍!”

婉兰却没动怒,她弯腰捡起龙袍,指尖拂过那块泥渍,又捻了捻勾破的地方,眉头锁得更紧了。她看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宫女,那孩子看着不过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正是刚才在墙角议论的其中一个。

“起来吧。”婉兰的声音依旧平静,伸手将小宫女扶起来,“走路仔细些,这儿地滑。”

小宫女愣住了,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哽咽着说不出话。

青禾不乐意了,凑到婉兰身边低声道:“姑姑!您就是心太软!这要是被上头知道了,咱们都得受牵连!依我看,不如把她交去敬事房,就说是她冲撞龙袍,咱们也能脱干净!”

玉珠也跟着点头:“是啊姑姑,龙袍裂了缝,这可不是小事,总得有人担责。”

婉兰没理会她们,只将龙袍平铺在旁边的石桌上,从袖中摸出块干净帕子,蘸了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擦拭那块泥渍。“担什么责?”她头也不抬地说,“衣裳是死的,人是活的。她也不是故意的,何必揪着不放。”

帕子擦过,泥渍淡了些,可那道裂口却像道刺,扎在明黄的缎面上。婉兰直起身,对青禾道:“去取我的针线匣来,要最细的金线和银针。”

青禾虽不解,却不敢违逆,快步去了。玉珠看着婉兰指尖翻飞地拂过裂口,忍不住问:“姑姑,这能补好吗?龙袍的针脚都是有讲究的……”

“试试吧。”婉兰淡淡道。她从小就跟着朱见深,给他缝衣叠被,哪样事情不是她包办,缝补浆洗的活计做了二十多年,眼前这点小事应该难不倒她,况且他熟悉朱见深的脾气段不会因为这种小事而去处罚下人。

很快,青禾取来针线匣。婉兰坐下,将龙袍的裂口对齐,拈起银针,穿上线——那金线细得像头发丝,在她指间灵活地穿梭。她的动作极轻,极稳,眼也不眨地盯着裂口,银针起落间,明黄的缎面渐渐合拢,那道刺目的裂口一点点隐去,只留下几不可见的细痕,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日头渐渐升高,透过廊檐照在石桌上,映得婉兰鬓角的碎发泛着银光。青禾和玉珠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看着那道裂口在婉兰手里神奇地“消失”,终于明白为什么浣衣局的人都说,婉兰姑姑的手,能把破了的云彩都补圆了。

最后一针落下,婉兰打了个极小的结,用指甲轻轻碾平。她举起龙袍对着光看了看,满意地点点头:“行了,看不出来了。”

青禾和玉珠这才松了口气,玉珠忍不住赞道:“姑姑您太厉害了!这手艺,就是尚衣局的嬷嬷也未必及得上!”

婉兰笑了笑,将龙袍重新叠好,递给玉珠:“走吧,该送去御书房了。”她转身看向还愣在原地的小宫女,从袖中摸出块糖糕塞给她,“下次仔细些,去吧。”

小宫女接过糖糕,眼圈又红了,对着婉兰深深福了福,这才快步跑开。

青禾看着小宫女的背影,嘟囔道:“姑姑,您就这么放她走了?”

婉兰拍了拍手上的线头,轻声道:“宫里的日子已经够难了,能帮一把,就别添堵了。”她抬头望向御书房的方向,那里飞檐翘角,掩映在绿树丛中,像个遥不可及的梦。“咱们做奴才的,守好自己的本分,少结怨,多积德,才能活得长久些。”

说完,她领着玉珠和青禾,捧着补好的龙袍,一步步走向长廊尽头。阳光落在她们身上,将影子拉得很长,龙袍的明黄在阴影里,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暖意。

御书房的檀香漫在空气里,混着宣纸的墨香,沉静得像一汪深水。婉兰垂手立在案前,指尖微微发紧,明黄的龙袍被她妥帖地捧在怀里,方才补过的地方贴着掌心,带着点微不可查的温度。

“回皇上,方才在浣衣局到御书房的廊下,有个小宫女不慎撞了队伍,龙袍掉在地上,被砖缝勾出个小口。”婉兰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没有半分掩饰,“奴婢想着龙袍是御用之物,不敢欺瞒,便赶紧用金线补了,斗胆请皇上过目。”

朱见深正翻着奏折的手顿住了,抬眼看向她。这宫女垂着眉,鬓角的碎发规规矩矩掖在耳后,神情里没有惶恐,只有一种坦然的恭谨,倒让他想起些什么,随口问:“然后呢?”

“然后奴婢便仔细缝补了。”婉兰上前一步,将龙袍轻轻放在案上,指尖点向那处补痕,“皇上您看,这针脚还稳妥吗?”

朱见深的目光落在龙袍上,指尖下意识抚过去。明黄的缎面光滑如镜,补痕处的金线细得几乎与原有的绣线融为一体,不细看根本瞧不出破绽。可当他的指尖触到那几针回勾的针脚时,浑身猛地一震——那是极细微的锁边针法,针脚斜斜向上,收尾处藏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结,像颗饱满的麦粒。

这针法……

他猛地攥紧龙袍,指腹反复摩挲着那处补痕,眼眶忽然就热了。小时候在东宫,他性子野,总爱爬树掏鸟窝,衣服磨破了袖口、勾烂了裤脚是常事。那时万贞儿总捧着他的衣裳,坐在窗边的暖阳里,用这样的针法给他缝补。她的指尖带着点浆洗后的粗糙,缝到紧要处会微微抿着唇,针脚走得又快又稳,补好的地方总比原来还结实些。

“这针法……”朱见深的声音有些发哑,抬眼看向婉兰,目光像带着钩子,“是谁教你的?”

婉兰被他看得一怔,垂眸答道:“回皇上,是奴婢入宫后跟着浣衣局的老师傅学的。老师傅说,这种锁边法最牢,补贵重衣物不易脱线。”

她说话的语气温温软软,带着点不自觉的体谅,像怕惊扰了谁似的。朱见深忽然想起,万贞儿也总这样,哪怕他发了脾气,她说话也从不大声,只静静看着他,等他气消了,再温言软语地劝。

他又看向婉兰的脸,眉眼是清秀的,脸型比万贞儿柔和些,可那份沉静里的笃定,那份说话时不疾不徐的从容,竟像得惊人。方才她坦白龙袍受损时,没有推诿,没有哭诉,只一句“不敢欺瞒”,倒让他想起万贞儿当年替他担下打翻御膳的罪责时,也是这样坦坦荡荡。

“你最近可好?”朱见深的声音放轻了些,目光仍没从她脸上移开。

万贞儿“啊”了一声,“奴婢婉兰最近过得很好,感谢皇上的关心。”

婉兰……朱见深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指尖还停留在龙袍的补痕上。那金线在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万贞儿当年总爱在他衣襟上绣的小金线,说是能辟邪。他忽然有些恍惚,眼前的宫女仿佛和记忆里那个捧着衣裳的身影重叠了,连廊外吹进来的风,都带着点那时的暖意。

“缝得很好。”朱见深收回手,声音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的喟叹,“比尚衣局的绣娘,多了几分……妥帖。”

婉兰屈膝行礼:“谢皇上恩典。”

她起身时,眼角的余光瞥见案上的砚台,顺手拿起旁边的湿布,轻轻擦了擦砚台边缘的墨渍——那是万贞儿以前常做的事,总说“皇上写字爱沾墨,擦干净了看着舒心”。

朱见深的心又是一紧。

这宫女,怎么连这些细微的举动,都像刻在骨子里的习惯?

他看着婉兰捧着龙袍退到门口,背影挺直,步幅不快不慢,像极了当年万贞儿侍立在侧的模样。檀香依旧在空气里弥漫,可朱见深却觉得,那香气里,忽然掺了点别的什么,像陈年的酒,一下就漫到了心底最软的地方。

“等等。”他忽然开口。

婉兰停下脚步,回头看他,眼里带着询问。

朱见深望着她,喉结动了动,终究只说:“往后……御书房的衣物,就由你亲自送来吧。”

婉兰愣了愣,随即恭声应道:“是,奴婢遵旨。”

她转身离去,门轴转动的轻响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朱见深一下。他重新拿起龙袍,指尖抚过那处补痕,眼眶里的红还没褪去。

这针法,这语气,这举动……

实在太像我的贞儿了。

他望着窗外的宫墙,阳光落在琉璃瓦上,亮得有些刺眼。恍惚间,竟像是又看到了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少女,捧着他磨破的衣裳,笑着对他说:“殿下别急,这就给你补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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