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计札记的出版,像是一场盛大而圆满的仪式,将苏婉婷职业生涯最精华的部分妥帖安放,也仿佛为她人生中最为波澜壮阔的一个章节,画上了一个清晰有力的句点。书籍上市后引起的热烈反响,赞誉、采访、邀约,如同潮水般涌来,又渐渐归于平静。她从容地应对,又适时地抽身,并未让这些外界的喧嚣过多地打扰她内心已然建立的秩序。
当这一切尘埃落定,某个阳光温煦的午后,她独自一人,漫步在这座她居住了二十多年、承载了她几乎全部奋斗与荣耀的别墅里。
脚步落在光洁可鉴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在这过于宽敞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甚至带着一丝空洞。挑高的客厅穹顶宏伟华丽,巨大的水晶吊灯即使在不开启的时候,也折射着冷冽的光芒。落地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景致依旧优美,但她站在窗前,却感觉自己和那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之间,隔着一层无形的、巨大的玻璃,触手可及,却又遥不可及。
她缓缓走上旋转楼梯,脚步声在寂静中回荡。二楼除了她的主卧,还有好几间空置的客房,以及一间规模不小的影音室、一个藏书丰富的书房。每一间都布置得典雅奢华,一尘不染,却缺少了最重要的东西——人气。
她推开自己卧室的门,巨大的空间,昂贵的家具,衣帽间里陈列着无数高定华服,梳妆台上摆放着精致的珠宝……这一切,都曾是她在时尚界地位的象征,是她一路拼杀得来的战利品。可如今,这些琳琅满目,却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疲惫。
太大了。
这个念头,在这些年里并非第一次浮现,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和强烈。
这里更像一个用来展示成功、举行派对的华丽舞台,而不是一个可以让人彻底放松、安放身心的“家”。当年为了事业,为了给念念一个稳定优渥的成长环境,也为了向世界证明自己的能力,她选择了这里。这里见证过无数个挑灯夜战的夜晚,见证过发布会前的紧张筹备,也见证过成功时的香槟与欢笑。
但如今,念念早已长大成人,有了自己的事业、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生活重心,不常回来居住。而她自己也已从时尚界的一线搏杀中逐渐淡出,将更多的精力转向了培养新人、整理心得、享受生活。这座庞大的别墅,对于如今追求内心宁静与生活质感的她而言,显得过于空旷,甚至有些累赘了。
它像一件过于华丽、却不再合身的旧日华服,依旧珍贵,却已不适合当下的心境。
她需要一个新的“归处”。一个不需要用面积和奢华来证明什么,只关乎舒适、温暖和内心真正需求的地方。
这个想法一旦明确,便如同种子落地,迅速生根发芽。
她没有惊动太多人,只联系了一位相熟多年、以品味和可靠着称的房产经纪,简单说明了自己的需求:“不需要太大,但要温馨,光线好,视野开阔,最重要的是,离我儿子一家近一些。”
经纪人心领神会,很快筛选出了几处符合要求的备选。苏婉婷没有兴师动众,挑了个空闲的下午,自己开车去看了看。
最后一套公寓,位于塞纳河左岸一个不算特别新、但维护得极好的安静街区。楼体是经典的奥斯曼风格,带着岁月的沉淀感,却不显破败。公寓在第八层,有直达的私密电梯。
当房产经纪人打开房门的那一刻,苏婉婷站在门口,脚步微微一顿。
午后三四点的阳光,正以一种恰到好处的角度,透过客厅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泼洒进来,将整个客厅渲染成一片温暖的金色。不同于别墅那种需要巨大水晶灯来照明的宏阔,这里的空间尺度宜人,天花板的高度恰到好处,不会给人压迫感,也不会觉得空旷。米色的墙壁,原木色的地板,简洁的壁炉,整个基调是温暖而沉静的。
她几乎是第一时间,就被那个连接着客厅的弧形阳台吸引住了。
阳台不算特别宽敞,但视野极佳。越过一片错落有致的、同样是奥斯曼风格的屋顶,可以毫无遮挡地望见不远处的塞纳河,河水在阳光下粼粼闪烁,如同一条流动的银带。更远处,巴黎标志性的建筑穹顶在蓝天映衬下勾勒出优美的天际线。
就是这里了。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清晰地告诉她。
没有太多犹豫,甚至没有过多地讨价还价,她很快便敲定了购买和后续的装修事宜。这个过程,她全程亲自参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致和专注。
她不再需要去考虑所谓的“气派”和“象征意义”,所有的设计都围绕着她个人的舒适和审美展开。她选择了更柔和、更贴近自然的色彩,家具摒弃了繁复的雕花,以流畅的线条和舒适的质感为主。她特意要求将书房的一面墙打通,做成整面的书架,用来摆放她珍爱的书籍和那些出版后的设计札记。
最重要的,是那个阳台。
她请设计师拆掉了原来略显笨重的铁艺栏杆,换成了极其纤细却坚固的玻璃护栏,最大限度地保留了视野的通透。地面铺上了浅灰色的防滑石板,预留好了种植槽和自动灌溉系统。
“这里,”她指着那片阳光充沛的种植槽,对负责绿植的设计师说,“全部种上栀子花。要最好的品种。”
栀子花。白色栀子花。
那是记忆中海市老弄堂里,某户人家院墙内探出的花枝,香气馥郁而宁静,带着南方潮湿的、属于旧时光的温柔。那是她少女时代,在沉重课业和家庭阴霾中,偶然嗅到的一缕清甜,是晦暗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亮色与慰藉。很多年了,在巴黎这个以玫瑰和鸢尾闻名的花都,她始终没有找到那种让她心安的、属于故乡的气息。
如今,她要把这片遥远的记忆,这片白色的、芬芳的宁静,种在自己的新家里,种在这个可以眺望塞纳河、离儿子不远的阳台上。
接下来的几个月,一边处理别墅的后续事宜,一边跟进新公寓的装修,苏婉婷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却带着一种奔向明确目标的轻盈感。处理旧宅里的物品,是一个整理回忆的过程。许多具有纪念意义的设计样品、获奖证书被她精心打包,准备带入新居。而那些纯粹为了填充大房子而购置的、华而不实的装饰品,则被她果断地处理掉。
念念和小玥来看她时,听说了她换房子的决定,都表示了支持。
“妈,这里对你一个人来说,确实是太大了些。”念念环顾着空旷的客厅,语气里带着理解,“新公寓的位置很好,离我们那边开车只要十几分钟,小玥以后想来奶奶家,就更方便了。”
小玥仰起头,奶声奶气地问:“奶奶,新家有漂亮阳台吗?可以看河河吗?”
苏婉婷笑着将孙女揽入怀中,亲了亲她柔软的脸颊:“有,有一个很漂亮的阳台,可以看到塞纳河,奶奶还在上面给玥玥种了好多香香的花。”
“太好啦!”小玥开心地拍手。
看到儿子一家对自己的决定如此支持,苏婉婷心中最后一丝若有若无的、关于缩减规模可能带来的微妙失落感,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她追求的,从来不是外在的庞大,而是内心的丰盈与贴近的温暖。
搬家那天,天气晴好。东西并不多,专业的搬家团队效率很高。当最后一箱私人物品被放入新公寓,旧宅的钥匙被交还给中介,苏婉婷站在新家的客厅中央,看着窗外流淌的塞纳河和巴黎错落的天际线,心中一片澄澈安宁。
这里没有别墅那种需要维护的巨大花园,没有需要擦拭的华丽水晶灯,没有漫长走廊带来的空旷感。有的,是恰到好处的空间,是温暖明亮的光线,是属于她个人印记的每一处细节。
她走到那个弧形的阳台上。初夏的风温柔拂过,带着塞纳河水汽的微凉。种植槽里,新栽下的栀子花苗已经缓了过来,舒展着翠绿的叶片,虽然还未到花期,但勃勃的生机已然显现。可以想象,等到花期来临,整个阳台都将弥漫在那片熟悉而令人心安的馥郁香气里。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是新居的味道,混合着泥土和植物的清新气息。
这里,不再是彰显地位的“豪宅”,而是真正属于她苏婉婷的“家”。是她卸下所有光环与铠甲后,可以彻底放松、读书、品茶、莳花、等待儿孙来访的归处。
繁华落尽,璞玉归真。
她不需要再向任何人证明什么,也不需要再用巨大的空间来安放过往的荣耀或孤独。此刻,这方寸之间的温暖、视野的开阔与内心的平静,便是她跋涉半生,最终为自己寻找到的,最好的归处。
白色的栀子花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静默地许诺着一个芬芳而安宁的未来。苏婉婷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真切而满足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