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天津法租界小广寒依旧灯火通明。门口卖糖堆儿的老汉把嗓子吆喝成了破锣,冰糖——葫芦——四个字拐了十八道弯。我撸了一串,嘎嘣咬下一颗山楂,酸得眯眼——这才对味儿,乱世里就得先刺激味蕾,再刺激胆子。今晚我穿的是青布长衫,头发拿榆皮粉抿得锃亮,看着像个落魄学生,没人知道我是燕子李三——飞檐走壁、专偷赃官的贼祖宗。我抬脚进门,伙计点头哈腰:爷,里边请,小八义正说到翻江鼠闹东京!我丢他两个铜子儿,心里暗笑:翻江鼠算什么,待会儿让你见识真正的翻江倒海。
馆子里烟雾缭绕,茶香、汗臭、瓜子壳儿混成一股邪味儿。我找个角落坐下,背贴柱子,眼观六路——这是道上的规矩:看戏要看后台,看人要盯鞋底。台上先生醒木一拍,声音脆生生:话说那北宋年间——台下立马鸦雀无声。我却竖起另一只耳朵,捕捉右后方那张桌子的动静。那里坐着俩穿西装的家伙,一个油头粉面,一个满脸横肉,领口别着伪政府的小徽章,在灯影里闪着贼光。粉面那位压低嗓子:明儿那趟车,可是,汪主席的《双照楼日记》手稿,皇军要献东京,咱哥俩要是能押到大连,这辈子就躺银元上打滚儿了!横肉嘿嘿笑:小心点,听说燕子李三最近活动频繁,别让他撬了行。粉面嗤一声:李三?他长几个脑袋,敢动皇军的东西?
我心里一下,像有人拿铁锤敲了耳膜——汪精卫的日记?那狗汉奸把卖国证据写成了小作文,还想送东京展览?老子偷天偷地,就是不偷老百姓,可这回,我得让全中国人看看,姓汪的到底什么嘴脸!想到这儿,我手心发痒,仿佛那本日记已经在我指缝里跳。可理智告诉我:不能急,得先套情报。我抓起茶壶,佯装添水,慢悠悠蹭到他们桌旁,背身坐下。
哥俩说的是哪趟车?我假装回头借火,顺嘴搭茬。粉面扫我一眼,见我土里土气,没放心上:小兄弟问这干啥?做你的小八义梦去。我掏出半包大前门,递过去,笑得一脸憨:听二位谈吐不凡,随口一问,长长见识。横肉接过烟,嗅了嗅,脸色缓和:北平开往青岛,明晚十点,头等车厢,有大人物随身行李。粉面瞪他一眼,横肉立马闭嘴。我心里有了底,赔笑两声,退回座位。台上先生正说到夜闯庞太师府,醒木再响,我却一句没听进去——老子明天也要闯一闯,比还多一鼠!
散场时,我故意磨蹭。那俩汉奸前脚出门,我后脚跟上。夜风裹着海河腥味儿,路灯昏黄,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贴着墙根,听他们继续嘀咕:沈凤岗亲自押车,红线报警匣,燕子李三真来了,也得变死燕子。哈,到时候咱请皇君吃燕子汤!我暗骂:老子先让你们喝洗脚水!跟踪到转角,我抄近路翻上屋顶,瓦片像琴键,在我脚下吱呀作响。我伏脊而望,见二人钻进一辆黑色福特,车牌津A·003,心里记下——明天查车主,顺藤摸瓜。月光下,我舒展双臂,像只真正的燕子,掠过屋脊,掠过弄堂,掠过灯火与黑暗交织的天津夜。风呼呼灌进袖筒,我却热血沸腾:偷日记,不是为钱,是为一口气,一口中国人憋了五年的恶气!
回到落脚点——英租界废弃教堂,我点亮煤油灯,铺开北平地图。火车线路像一条毒蛇,从天津蜿蜒到青岛,中间经过廊坊、沧州、德州……我得选个最合适的点上车。可时间太紧,明晚十点发车,我必须在开车前拿到更详尽的情报:车厢号、守卫布防、沈凤岗习惯。想到这儿,我脑中蹦出一个人——白小曼。她是汪精卫的翻译官,也是我的……旧账。五年前济南火车站,我从日军枪口下拽出她,她说过:欠你一条命,随时还。今晚,该她兑现了。可怎么联系?她住法租界利顺德饭店,门口有伪警,电话被监听。我搓着下巴,忽然灵光一闪:评书!她最爱听评书,尤其小八义,只要我在小广寒留暗号,她准能看懂。
天刚蒙蒙亮,我换回学生装,赶到小广寒。门口伙计正打哈欠,我塞他一块大洋:借笔墨。他立马精神。我在一张节目单背面写下:
五鼠六鼠,车头06,旧债还。——燕
伙计看不懂,却识得大洋,笑呵呵把单子贴到门口告示板。我躲在对街茶馆,要了一壶碧螺春,眼巴巴盯着。上午九点,一辆黄包车停在小广寒门口,车帘一挑,走下一位穿淡紫旗袍的女子,撑小洋伞,戴墨镜——白小曼。她扫一眼告示,嘴角微不可察地翘了下,随即上车离去。我心头一松:鱼饵吞钩!下一步,等她回信。可就在此时,茶馆楼梯响,三个穿黑绸短打的汉子冲上来,为首的光头纹着青龙,手里攥着一张照片——赫然是我的侧脸!茶馆瞬间安静,壶水咕噜声像催命。光头扫视一圈,目光锁定我:燕子李三?跟我们走一趟!我握着茶盏,心里骂娘:谁走漏风声?眼下不能硬拼,我赔笑起身,袖子一抖,茶盏直飞光头面门,一声脆响,瓷片与茶水四溅。我踹翻桌子,趁乱翻窗,跳上屋后矮墙。耳边传来怒吼:追!死活不论!嗖嗖擦着耳廓飞过,砖屑崩进脖子,烫得我龇牙。我脚不沾地,一路飞檐走壁,转进一条死胡同,前无去路,后有追兵。正急得要撞墙,墙角垃圾桶移开,露出一张稚嫩小脸:叔叔,这边!是个小叫花子。我顾不得多想,钻进去,桶壁后竟是一条暗道,通往不知名地底。黑暗里,我喘得像拉风箱,心里却亮堂:天津卫的水,比我想的还深!汪精卫的日记、沈凤岗、日本宪兵、神秘小叫花……所有线索像一团乱麻,而我燕子李三,就是要把这团麻,一根根抽出来,织成一张天罗地网,让汉奸走狗自己钻!
暗道尽头是废弃煤窑,潮冷刺骨。小叫花递给我一张皱巴巴纸条:有人让我给你——我展开,借着井口微光,见一行娟秀小字:
车已布网,勿近。曼。
我心头一紧:白小曼传信,说明日车厢是陷阱?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摸小叫花头顶:谁让你送信?他摇头:蒙面姐姐,给了两块大洋。说罢一溜烟跑了。我捏着纸条,心里翻江倒海:情报真假难辨,但机会只有一次。燕子李三的字典里,没有俩字!我抬头望井口那方灰白天,握拳暗誓:就算车厢是刀山火海,我也要拔下汪精卫一根胡子!
夜再次降临,我换夜行衣,背插短匕,腰缠飞爪,潜回英租界教堂。钟敲十二下,像为即将到来的大戏倒数。我铺开纸,写下行动步骤:一、明晚八点,提前潜进津A·003福特,监听汉奸对话;二、九点,混进车站货场,扒上火车顶;三、十点,列车启动前,从车顶翻进06号头等车厢,找白小曼拿真日记;四、若中伏,则跳车走青纱帐,日记可毁不可失!写到这儿,我笔尖一顿,忽然听见教堂外轻微脚步,像猫,却比猫沉。我吹灭灯,屏息,拔匕。门缝透进月光,一道黑影缓缓拉长,停在我门前。下一秒,笃笃笃——三声敲门,不紧不慢,像死神拍门。我握紧短匕,冷汗滑进领子:是谁?沈凤岗?日本宪兵?抑或……又一个出卖我的?
门开一条缝,冷风灌进来,却空无一人,只有地上躺着一张车票——06号座位,血写的字正慢慢干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