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属囚笼里的日子,从度日如年,逐渐变成了一种刻板的、被程序精确分割的循环。送餐、检查、偶尔的问询,构成了全部的生活内容。头顶那盏二十四小时不灭的灯,像一只永不疲倦的眼睛,见证着林晚从最初的焦灼不安,到后来的沉寂,再到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身体的伤痕在专业的照料下渐渐愈合,留下粉嫩的新肉和浅白色的疤痕,如同地图上的等高线,记录着那段亡命奔逃的轨迹。但有些东西,似乎永远地留在了那场风暴里——比如,轻易信任的能力,比如,对安稳睡眠的渴望。
她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反复打磨那份即将在法庭上使用的证词。韩队派来的记录人员来了几次,将她口述的内容整理成文,又交给她反复核对、修改、补充。每一个细节,每一次羞辱,每一刻濒临死亡的恐惧,她都需要重新回忆,用最冷静、最客观的法律语言描述出来。
这个过程,不啻于一场凌迟。她必须亲手将已经结痂的伤口再次撕开,审视里面的每一丝脓血与污浊。有时,她会因为回忆起某个细节而浑身发抖,冷汗浸透病号服;有时,她会对着写满字的纸张长时间地发呆,眼神空洞,仿佛灵魂已经抽离。
但她坚持了下来。因为这是武器,是能将陆靳深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最后的、也是最有力的武器。
这天,韩队再次到来。他带来的不是问询,而是一份打印好的、厚达数十页的正式起诉书副本。
“这是检察院刚刚移交法院的起诉书副本,你有权查阅。”韩队将文件递给她,语气是公事公办的严肃,“里面详细列举了陆靳深及其同伙的各项罪名,你的证词是其中的核心组成部分。”
林晚接过那份沉甸甸的文件,封面上“某某市人民检察院起诉书”几个黑色宋体字,像烙铁一样烫着她的指尖。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被告人:陆靳深,男……
涉嫌罪名:非法拘禁、故意伤害、滥用药物(吐真剂类)、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行贿、洗钱、涉嫌故意杀人(间接)……
一长串的罪名,触目惊心。后面附着大量的证据索引,她的名字,程砚的名字,宋城提供的线索,老杨的证言,技术部门恢复的芯片数据……所有她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和事件,都化作了冰冷的法律条文,编织成一张足以将那个男人彻底埋葬的天罗地网。
她一行行地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将纸张边缘捏得发皱。那些曾经施加在她身上的痛苦,那些她以为只能永远埋藏在黑暗中的秘密,此刻都白纸黑字地呈现在这里,成为了国家公诉机关指控的罪状。
一种奇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不是快意,不是释然,而是一种近乎悲凉的确认。确认那段地狱般的日子真实存在过,确认那个她曾称之为丈夫的男人,皮囊之下竟是如此的丑陋与凶残。
“庭审预计在一个月后举行。”韩队的声音将她从纷乱的思绪中拉回,“届时,你需要作为关键证人出庭作证。这会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你需要直面他,在法庭上陈述这一切。”
林晚抬起头,看向韩队:“我会的。”她的声音很轻,却没有任何犹豫。
韩队点了点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开口道:“另外,关于你的……后续安置问题,也需要提上日程了。”
后续安置?林晚微微一怔。
“案件结束后,你不可能再回到原来的生活。陆靳深的残余势力未必完全肃清,你的身份和经历也注定了你会受到持续的关注。”韩队的语气带着一种现实的考量,“我们有几个方案供你选择。一是参与证人保护计划,更改身份,在政府的安排下,去一个新的城市开始生活。二是……”
“我想见程砚。”林晚突然打断了他。
韩队的话戛然而止,有些意外地看着她。
“在决定任何事之前,”林晚迎着他的目光,语气平静却坚定,“我想先见见程医生。”
她需要见到那个同样从这场噩梦中幸存下来的人。那个唯一真正试图帮助她,并因此付出了惨重代价的人。她需要从他那里,确认一些东西,或许是勇气,或许是……某种关于未来的可能性。
韩队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评估这个要求的风险和可行性。
“程医生身体恢复得不错,但心理创伤需要时间。”他最终说道,“我可以安排一次会面,但必须在绝对安全和控制的环境下进行。而且,时间不能太长。”
“可以。”林晚立刻同意。只要能够见面,条件再苛刻她也接受。
会面被安排在两天后,地点依旧是这栋大楼内,一个经过了特殊安全检查的会客室。
当林晚在女警的陪同下走进那间同样简洁、却比拘留室多了些许生活气息的房间时,程砚已经坐在里面了。
他穿着干净的衬衫和长裤,瘦了很多,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脸颊甚至带着一丝病态的凹陷,但那双眼睛,曾经被药物和囚禁磨蚀得有些黯淡的眼睛,此刻却重新焕发出一种清亮而沉稳的光彩。看到林晚进来,他站起身,嘴角牵起一个温和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弧度。
“林晚。”他轻声唤道,声音比记忆中更加沙哑,却透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平静。
“程医生。”林晚站在原地,一时间竟有些无措。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女警退到了门外,将空间留给他们,但会客室上方的摄像头依旧在工作着。
两人隔着一张小桌坐下,短暂的沉默在空气中弥漫。
“你……还好吗?”最终还是程砚先开了口,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医生职业性的审视,以及更深切的关怀。
“我很好。”林晚下意识地摸了摸手臂上的疤痕,避开了他过于锐利的目光,“伤都好了。你呢?他们……有没有再为难你?”
“没有了。”程砚摇了摇头,语气平和,“调查组问清楚情况后,我就一直在接受治疗和恢复。比起身体上的,心理的调适需要更久。”他顿了顿,看向林晚,“但你比我更不容易。你承受的,远比我多。”
他的话语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共情和理解。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闸门,林晚一直强撑着的平静外壳出现了一丝裂缝。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
“我……我只是做了我必须做的事。”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你做得很好,林晚。”程砚的声音很坚定,“你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勇敢。是你打破了那个牢笼,不仅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所有可能被他伤害的人。”
他的肯定,像一股暖流,渗入她冰封的心湖。她抬起头,眼眶微红:“谢谢你,程医生。如果不是你……我可能早就……”
“都过去了。”程砚温和地打断她,“我们现在都还活着,这就是最重要的。”
都过去了……真的过去了吗?林晚看着他,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她心头许久的问题:“程医生,你……后悔吗?后悔帮我?如果不是我,你不会经历这些……”
程砚看着她,眼神清澈而坦荡:“从来没有。”他的回答没有丝毫犹豫,“作为一名医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的病人被那样对待。作为一个人,我不能对发生在眼前的罪恶视而不见。如果再选择一次,我依然会这么做。”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抚平了林晚心中那丝因连累他人而产生的愧疚与不安。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程砚换了个话题,语气轻松了些许,“我听韩队说,他们在为你安排后续的生活。”
林晚沉默了一下,轻轻摇头:“我不知道。证人保护计划……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听起来很安全,但也像是……另一种逃避。”
“逃避未必是坏事。”程砚缓缓道,“有时候,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开始。你需要时间和空间,去愈合,去忘记。”
“那你呢?”林晚反问他,“你会离开吗?”
程砚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和释然:“我可能会辞去医院的工作。经过这件事,我需要重新思考一些东西。也许,会换一个环境,继续做医生,或者……做点别的。”他的目光落在窗外,带着对未来的思索,“但无论如何,生活总要继续。”
生活总要继续。
是啊,无论经历过什么,生活总要继续。
林晚看着程砚,看着他眼中那份历经磨难后依旧未曾熄灭的对生活的热爱与期待,心中某个冰冷坚硬的角落,似乎悄然松动了一丝。
会面的时间很快到了。女警推门进来示意。
程砚站起身,看着林晚,眼神温和而充满力量:“林晚,无论你最终选择哪条路,都请记住,你已经从最深的黑暗里走了出来。未来的路或许依然不平坦,但你拥有走下去的勇气和力量。保重。”
“保重,程医生。”林晚也站起身,郑重地说道。
程砚离开了会客室。
林晚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未动。程砚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他没有给她明确的建议,但他那份历经劫波后的从容与坚定,本身就像一盏微弱的灯塔。
回到冰冷的拘留室,那份厚重的起诉书还放在床头。
她再次拿起它,翻到写满陆靳深罪状的那几页。这一次,她心中不再只有悲凉和确认,更多了一种……决断。
她知道自己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一边是彻底的隐匿,在新身份下尝试抹去过去,获得表面的安宁;另一边,则是以真实的面目,去面对未来必然伴随的关注、审视,甚至潜在的风险,但同时也保留了与过去那段经历(无论是好是坏)的连接,保留了……成为真正全新的自己的可能。
她低头,看着起诉书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法律会给他应得的惩罚。
而她,也需要给自己,选择一个未来。
她将起诉书轻轻合上,放在一边,然后走到那扇小小的、看不到外面的窗前,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玻璃上。
窗外,是模糊的天光。
而她的内心,一场关于未来走向的、无声的战争,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