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厂的“欢迎宴”带来的短暂温暖,很快被一股席卷而来的、更加凛冽的寒潮所取代。
那场宴会上的欢声笑语和热气腾腾的饭菜,仿佛只是一场虚幻的梦,转眼间就被冰冷的现实击得粉碎。
工人们曾以为新领导的到来能带来转机,却不料迎来的是一场更大的风暴。
“抓大放小”——这四个字,如同四块千斤巨石,重重地砸在了南江厂每一个职工的心上,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市里的一纸红头文件,正式宣布南江重型机械厂被列入首批国企改制名单。文件中的措辞冰冷而现实,字字如刀:
鉴于南江厂设备陈旧、技术落后、人员臃肿、债务繁重,长期亏损,已无法适应市场经济竞争,决定进行资产重组,实施破产清算。
消息传来,整个南江厂瞬间炸开了锅。
车间里,老工人王师傅捏着文件复印件,手抖得厉害,喃喃自语:“破产?我们厂子要破产了?这厂子可是我爹那辈人建起来的啊!”
家属区的小院里,李婶抱着哭闹的孩子,眼泪汪汪:“那我们怎么办?我们一家老小都指望着厂子吃饭啊!孩子上学、老人看病,全指着这点工资。”
办公楼前,技术骨干张工挥舞着拳头,愤愤不平:
“这不可能!我们厂可是为国家的国防事业做过贡献的,造过飞机坦克的部件,怎么能说破就破?”
车间里、办公楼前、家属区,到处都是焦虑、愤怒和绝望的工人。他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议论着、抱怨着,脸上写满了对未来的恐惧。
有人蹲在墙角抽闷烟,烟头烫红了手指也不自知;有人翻着发黄的厂史相册,回忆着往昔的荣光。
曾经机器轰鸣、焊花四溅的厂区,如今笼罩在一片阴云密布的死寂之中,连鸟雀都避之不及,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市长办公室内,气氛同样凝重。空气里弥漫着高级茶叶的清香,却压不住那股无形的、剑拔弩张的张力。
副市长陈刚姚,将一份关于南江厂近期技术突破和市场潜力的报告,轻轻地放在代市长彭国宏的办公桌上。他的动作很轻,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彭市长,”陈刚姚开口了,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经过深思熟虑,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恳切:
“关于南江厂改制的事,我想再向您汇报一些最新的情况。陈平那孩子,您可能有所耳闻,他回国后,带领技术团队确实取得了不小的突破。
他们已经洽谈了了几个总额近千万的订单,生产线已经重新启动,开始小批量试产,工人们的士气也空前高涨。可以说,南江厂已经出现了明显的好转迹象。
在这个节骨眼上启动破产清算程序,恐怕……时机不太合适。
这就像一个病人,好不容易有了苏醒的迹象,我们却要放弃治疗,这从情理上,从对国有资产负责的角度上,都说不过去啊。”
彭国宏没有立刻去看那份报告。
他端起面前的青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吹了吹热气,小啜了一口,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平和地落在陈刚姚身上。他的脸上带着一丝和煦的微笑,但那微笑却未达眼底。
“陈刚姚同志,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
彭国宏的语气温和,甚至带着一丝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关怀:
“南江厂是我们市的功勋企业,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我们对它有感情,工人们对它有感情,这都很正常。但是,感情不能代替政策,更不能代替市场规律啊。”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姿态显得既放松又充满权威。
“中央提出的‘抓大放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顺应历史发展潮流的重大决策。
我们作为地方执行者,首要任务就是领会精神,坚决贯彻。
南江厂的问题,不是一天两天了。设备老化、技术落后、人员包袱沉重、债务高企……这些都是客观事实。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局部的好转,就看不到它长期存在的、结构性的问题。
这就像一艘船,船体已经腐朽,你给它换个新发动机,能解决根本问题吗?恐怕不能。与其让它继续拖累整个舰队,不如让它光荣地‘退役’,把资源集中到那些更有竞争力、更能代表未来方向的船上去。这才是真正的大局观。”
陈刚姚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握在膝盖上的手,却不自觉地收紧了。
“彭市长,”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中多了一丝坚持:
“您说的‘大局’,我完全赞同。但是,我理解的‘大局’,不仅仅是经济数据上的优化,更包括我们城市的工业根基,包括几代产业工人的归属感,包括社会的稳定。
南江厂如果倒了,受影响的不仅仅是几千名工人,更是我们整个南江市的工业信心。
而且,我接到一些反映,这次有意向收购南江厂的‘本山集团’,其主业并非工业,而是房地产开发。
我担心,如果我们的‘功勋企业’最终变成了一片商品房,我们如何向历史交代?如何向那些为南江厂奋斗了一辈子的老同志们交代?”
彭国宏脸上的笑容终于淡去了。他靠在椅背上,十指轻轻相抵,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陈刚姚同志,你的担忧,我听到了。但是,我们不能因噎废食,更不能因为一些未经证实的‘反映’,就停下改革的脚步。”
他的声音依旧平和,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砸在地上:
“韩本山先生,是经过我们多方考察的优秀企业家。‘本山集团’提出的方案,是全方位的,不仅承诺全额承担债务、妥善安置所有职工,还计划在原址上,引入高新技术产业,打造一个集研发、生产、生活于一体的现代化‘科技新城’。
这不是‘变卖’,而是‘升级’!是让南江厂以另一种形式,凤凰涅盘!”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不容置疑:
“至于你提到的‘历史交代’和‘老同志’,我只能说,任何改革,都会有阵痛。我们不能因为害怕阵痛,就拒绝新生。
市委、市政府关于南江厂改制的决定,是经过集体研究、反复论证的,是最终决定。
现在,我们的任务,不是再去讨论‘要不要改’,而是思考‘如何改好’,确保改制过程平稳、有序、顺利。
陈刚姚同志,你是老同志了,觉悟要高,站位要准,要带头拥护和执行市委的决定,不要再在这些已经定论的问题上,分散我们的精力了。
你看,这样好吗?”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彭国宏的话,温和而有力,无懈可击,像一张无形的网,将陈刚姚所有的反对意见都包裹了进去,并贴上了“思想不统一”、“站位不高”的标签。
陈刚姚沉默了许久,办公室里只剩下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他缓缓地站起身,拿起桌上那份未被彭国宏看上一眼的报告,声音有些沙哑:“我明白了,彭市长。我会……坚决执行市委市府的决定。”
说完,他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出了办公室。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走廊的灯光昏黄,映着陈刚姚略显佝偻的身影。
他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自己正站在一堵即将倾倒的巨墙面前,却无人愿意与他并肩。
他知道,在彭国宏那“温和而坚定”的姿态背后,有一股看不见的、强大的力量在推动着这一切,像是无形的巨手,将南江厂推向深渊。
南江厂办公楼,窗外,寒风呼啸,卷起落叶,像是整个厂区的叹息。
厂长李国栋和书记周建华的办公室,成了全厂最忙碌的地方。
电话铃声此起彼伏,前来询问情况的职工络绎不绝。
两位头发花白的老领导,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里,刻满了深深的无奈与痛心。
“陈平,你来看看这个。”
李国栋将一份厚厚的资产评估报告推到陈平面前,声音嘶哑而疲惫,像风箱一样:
“上面已经找好了资产清算和拍卖公司。我们的土地、厂房、设备……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打包拍卖。
工人的安置方案,还在协商,但最好的情况,也就是买断工龄,自谋出路了。”
陈平翻看着报告,心情无比沉重。
报告上,南江厂的价值被评估得极低,而债务却高得惊人。这根本不是一次公平的改制,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掠夺。
他感到一股怒火在胸中燃烧,却找不到发泄的出口。
“李叔,周叔,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厂的技术底蕴还在,工人队伍的素质也高,只要给我们一点时间和资金,我相信一定能重新站起来!”
陈平急切地说道。
“谈何容易啊!”周建华苦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满是血丝:
“现在是大势所趋,上面的决心很大。而且……”他压低了声音,凑到陈平耳边:
“我听说,这次收购我们厂土地和资产的,就是韩本山的‘本山集团’。
他们的方案做得天衣无缝,承诺解决所有工人的就业,还要在上面建一个什么‘科技新城’,把市里好些领导都说服了。我们……我们斗不过他们啊。”
就在这时,陈平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哪位?”陈平接起电话。
“陈平老弟,是我,韩本山。”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听起来温和、沉稳,甚至带着一丝儒雅,但深处却透着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平静,仿佛世间万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听说你回南江了?一直想找你吃个饭,聊聊。你可是咱们南江市的骄傲啊!”
陈平听到这个名字,全身的神经瞬间绷紧了:
“韩总客气了,不知道韩总找我有何贵干?”陈平的语气冷了下来,充满了警惕。
“别这么生分嘛。”
韩本山轻笑一声,那笑声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一种非人的空灵感:
“我听说你对南江厂的感情很深。唉,可惜了,这么好的一个厂子,说不行就不行了。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任何试图螳臂当车的行为,最终都会被碾得粉碎。
陈平老弟,你是个聪明人,是个有远大前程的人。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你的世界,应该是星辰大海,是那些能改变人类未来的伟大事业,而不是困守在这一方即将被历史淘汰的废墟里。”
韩本山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陈平内心的挣扎。
“韩总的意思是?”
“我认识很多国内外的大企业老板,他们都对你这样的人才求贤若渴。只要你愿意,我可以立刻为你安排,年薪千万,职位任你挑。
离开这里,去一个更广阔的舞台,去实现你真正的价值。
这,才是你该走的路。至于南江厂……”
韩本山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而且,陈平老弟,你应该明白,它的‘新使命’,将由更适合的人来接管。
我们‘本山集团’看中的,不仅仅是它的土地,更是它几十年积累下来的工业基础和技术人才。
我们将在这里,建立一个全新的、代表未来的‘生物机械融合’研发基地。这,难道不比你守着一个破旧的工厂,更有意义吗?”
“生物机械融合研发基地”?
陈平的心猛地一沉。他终于明白了。
黑曜石的目标,根本不是什么房地产开发,那只是一个幌子,他们真正的目的,是南江厂的技术底蕴,是将其作为他们进行“神灵萃取”计划的前沿阵地和实验场。
韩本山,就是黑曜石安插在暗处的执行者!
“谢谢韩总的好意。”陈平强压下心中的震惊和愤怒,冷冷地回答:
“南江厂是我的家,我不能看着它就这样倒下。至于我的去留,我自己会考虑。”
“唉,年轻人总是有些不切理想的执念。”
韩本山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惋惜,但那惋惜听起来更像是一种悲悯:
“希望你能想明白。有时候,放手,也是一种守护。你好好想想吧。记住,不要试图去阻挡一列正在高速行驶的列车,否则,粉身碎骨的,只会是你自己。”
说完,韩本山便挂断了电话。
陈平握着手机,站在窗前,望着外面萧条的厂区,心中百感交集。
韩本山的“劝离”,赤裸裸地暴露了黑曜石组织的真实意图和巨大野心。
他们不仅要吞并南江厂的土地和资产,更要将其变成一个邪恶的实验室!
而韩本山那超然物外的神秘感,让他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不仅仅是一个商人,而是一个庞大而古老的、以“进化”为名的意志的代理人。
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的、守护的决心,也在心中熊熊燃起。
与此同时,苏晴也打来了电话。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兴奋和一丝犹豫:
“陈平,我收到国防工业部的正式邀请了!他们希望我能去瑞京的一个国家级重点实验室,参与一个关于‘生物机械神经接口’的前沿项目。这……这对我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恭喜你,苏晴,这是你应得的。”
陈平由衷地为她感到高兴,但心中却泛起一丝苦涩。
苏晴的邀请,代表的是一条光明、平坦、远离所有纷争的道路。
“可是……”苏晴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我舍不得南江,也舍不得……你。国防部的人说,他们也可以为你提供一个特别研究员的职位,和我一起过去。
陈平,我们……我们一起去瑞京,好不好?离开这里,开始新的生活。”
苏晴的邀请,充满了真诚和期待。
这无疑是一条光明而平坦的道路。
一边是风雨飘摇、前途未卜的南江厂,是爱人的冷落和敌人的威胁;另一边是首都的科研殿堂,是事业的巅峰和苏晴的陪伴。
陈平的内心,再次陷入了剧烈的挣扎。一边是责任和道义,一边是爱情和前途。
去,还是留?
这个问题,如同一个巨大的旋涡,将陈平越卷越深。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压力。所有的道路似乎都指向了“离开”,但他的心,却有一个声音在顽强地呐喊:留下!
就在他内心挣扎到极致的时候,副市长陈刚姚找到了他。
“小陈,跟我来。”陈刚姚的表情异常严肃,眼神中带着一丝决绝。
陈刚姚带着陈平,秘密会见了几位在市委中德高望重、但已退居二线的老领导。
在这次会面中,陈平第一次了解到,以彭国宏为首的“改制派”,在市里已经形成了铁板一块的利益集团。
他们打着“市场化改革”的旗号,背后却有着复杂的利益链条,而韩本山,正是这条链条上最关键的一环。他的背后,隐隐有黑曜石组织的影子。
“小陈,南江厂不能倒!”一位老领导拍着桌子,眼中冒着火:
“企业改制我们不反对,大方向是正确的,但也应该严防坏人钻空子。它不仅仅是一个工厂,更是我们南江市工业的根,是国防安全的一颗重要棋子!
韩本山和彭国宏他们想吞掉它,背后有黑曜石在推波助澜,他们的目的,绝不仅仅是搞房地产那么简单!
他们是要彻底斩断我们的工业血脉,把我们的技术成果,变成他们进行邪恶实验的工具!”
“邪恶实验的工具”…… 陈平的心沉了下去,这与他的判断完全一致。
“那我们该怎么办?”陈平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
“你需要一个身份,一个能让你名正言顺地留在南江厂,并拥有足够话语权的身份。”陈刚姚深吸一口气,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眼神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们已经和几位老同志沟通过了,我们会顶着巨大的压力,力排众议,破格任命你为南江厂的代理副厂长,主抓技术和生产。同时,我会帮你协调银行,争取一笔启动资金。
小陈,这是一场硬仗,也是一场豪赌。你,敢不敢接?”
看着陈刚姚和几位老领导眼中燃烧的火焰,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和期望,陈平心中所有的迷茫和犹豫,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知道自己别无选择,也无需选择。这是他的宿命,他的战场。
他挺直了腰板,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锐利和坚定。
“我敢!”
他要用行动,来回答所有人的质疑;他要用自己的双手,来守护这个即将沉没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