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放晴,葆仁堂的门轴刚转了半圈,就撞进个裹着厚外套的大姐,脸憋得通红,一进门就攥住陈砚之的手腕:“小陈大夫,快救救我!这胳膊肘肿得跟馒头似的,又热又疼,贴了三天膏药,反倒更肿了!”
林薇刚把爷爷泡的菊花茶端上桌,赶紧挪了把椅子:“大姐先坐下说,胳膊给我们看看。”
陈砚之松开手,指尖在大姐肘窝处轻轻按了按,大姐“哎哟”一声跳起来。他转头朝里屋喊:“爷爷,您来看看,这像是痈肿,但位置有点怪。”
爷爷从里屋出来,手里还捏着本翻得起毛的《金匮要略》,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大姐的胳膊:“多久了?一开始啥样?”
“就三天前,早上起来觉得胳膊沉,以为睡觉压着了,没当回事,后来就红了,慢慢肿起来,现在碰一下都疼!”大姐撸起袖子,肘外侧肿得发亮,红得像熟透的樱桃,“我家那口子说我是干活累着了,给我贴了活血化瘀的膏药,结果更糟了!”
林薇凑近看了看,小声对陈砚之说:“这红得发亮,摸着手心烫,倒像爷爷说的‘热痈’。”
陈砚之点头,又问:“大姐,您这几天是不是吃了啥发物?比如羊肉、海鲜?”
“可不是嘛!前天我闺女回来,带了只酱肘子,我没忍住吃了两大块!”大姐拍着大腿,“当时就觉得有点上火,谁知道这么邪乎!”
爷爷翻开《金匮》,指着其中一页:“你看这‘诸浮数脉,应当发热,而反洒淅恶寒,若有痛处,当发其痈’。她这脉浮数,肿处发热,是热痈没跑。但肘外侧属少阳经,得加点引经药。”
“那用仙方活命饮?”陈砚之脱口而出,“金银花、当归、赤芍那些,清热解毒、活血消肿的。”
“可以,但《金匮》里有更对证的。”爷爷指着另一行,“‘肠痈者,其身甲错,腹皮急,按之濡,如肿状,腹无积聚,身无热者,脉数,此为肠内有痈脓,薏苡附子败酱散主之’——虽说是肠痈,但理法相通,痈肿属湿热瘀结的,都能借鉴。”
林薇皱起眉:“可这是胳膊上的痈,不是肠子里的,也能用吗?而且方子里头有附子,她这是热证,用附子会不会上火?”
“问得好。”爷爷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附子在这里是‘反佐’,少量用能通经,让药力走得更深。再说,她这肿得厉害,光清热不够,得活血通络,加点白芷、桔梗,白芷走阳明经,桔梗能载药上行,刚好到胳膊肘。”
陈砚之已经提笔写方子,听这话停住了:“那我把方子调调?原方薏苡仁、附子、败酱草,再加白芷、桔梗、当归?”
“当归换成赤芍,”爷爷说,“热痈别用当归,太温,赤芍凉血活血更合适。再加点忍冬藤,比金银花通络的劲儿强,专门走四肢。”
大姐听得直点头:“大夫您说咋治就咋治,只要能消下去,我啥都听!”
“这膏药可别再贴了,”林薇赶紧提醒,“您这是热肿,贴膏药捂着,火散不出去,可不就更肿了?”
“可不是嘛!”大姐一拍桌子,“那膏药揭下来的时候,皮都快粘掉了!”
陈砚之写好方子,递过去:“大姐您看,薏苡仁30g,败酱草20g,制附子6g,赤芍15g,白芷10g,桔梗10g,忍冬藤30g,甘草6g。水煎服,一天一副,早中晚各一次。另外把药渣加水煮开,晾温了泡胳膊,每次泡20分钟,泡完别碰凉水。”
“这附子真没事?”大姐捏着方子,还是有点怵,“我听说这玩意儿有毒。”
爷爷笑了:“制过的附子没事,量又小,跟败酱草、忍冬藤配着,热不伤阴,温不助火,放心喝。”
正说着,门口又进来个大爷,拄着拐杖,脸色发青,捂着心口:“小陈大夫,我这心口窝疼了一早上,吸气都费劲,像有块石头压着,是不是犯心脏病了?”
林薇赶紧扶他坐下,陈砚之上前把脉,眉头跟着皱起来:“大爷,您这脉沉紧,疼得是不是像针扎?遇着冷更厉害?”
“对对对!”大爷直点头,“早上出门没穿外套,让风一吹就犯了,现在浑身发冷。”
爷爷放下《金匮》,伸手按了按大爷的上腹部:“这儿疼不疼?”
“哎哟!就是这儿!”大爷疼得直咧嘴。
“这不是心脏病,”爷爷肯定地说,“是‘胸痹’,《金匮》里说‘胸痹,心中痞气,气结在胸,胸满,胁下逆抢心,枳实薤白桂枝汤主之’。他这是寒邪犯胸,气机瘀住了。”
陈砚之眼睛一亮:“我记得这方子!枳实、厚朴、薤白、桂枝、瓜蒌,对吧?通阳散结、下气祛痰的。”
“没错。”爷爷说,“他这疼带着胁下胀,‘胁下逆抢心’,刚好对证。再加片生姜,温胃散寒,毕竟是受凉引起的。”
林薇给大爷倒了杯热水:“大爷您先暖暖,这药喝下去,一会儿就能松快点。”
“我这疼得直冒冷汗,”大爷哆嗦着,“能快点开药不?”
“马上就好。”陈砚之笔走龙蛇,“枳实12g,厚朴15g,薤白20g,桂枝10g,瓜蒌实20g,生姜3片。大爷您回去用黄酒煎药,效果更好,记得煎药时加半碗黄酒。”
“黄酒?”大爷愣了,“我这疼得厉害,还能喝酒?”
“这是入药,”爷爷解释,“黄酒能通血脉,帮着药劲儿往胸口走,比白水煎效果强。您这是寒凝血瘀,就得借点酒力。”
等大爷拿着方子走了,林薇忍不住问:“爷爷,刚才那大姐是热痈,用了附子;这大爷是寒痹,用了桂枝,都是温药,但用法完全不一样吧?”
“可不是嘛。”爷爷翻到《金匮》的“胸痹心痛短气病脉证治”篇,“热痈用附子是‘反佐’,少量通经;寒痹用桂枝是‘主药’,专门温通胸阳。这就叫‘药无定味,合宜而用’,别死记寒热,得看配伍和剂量。”
陈砚之收拾着桌子,忽然笑了:“我现在算明白为啥您总说《金匮》是活书了,同一个方子,换个部位、换个证型,加减几下就又是一个新方子,比咱们学的课本灵活多了。”
“课本是死的,人是活的。”爷爷合上书,“你们俩记着,看病就像裁衣服,得量体裁衣,哪能拿现成的尺子硬套?今天这两个病,一个在胳膊,一个在胸口,一个热一个寒,但都是‘不通则痛’,治法都离不了‘通’,只是通的法子不一样——一个清热通络,一个温阳散寒,这就是《金匮》的‘同病异治’和‘异病同治’。”
林薇赶紧把这话记在笔记本上,抬头时看见阳光从窗缝里钻进来,刚好落在爷爷手里的《金匮要略》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批注,像撒了层金粉。她忽然觉得,这老书里藏着的,不只是方子,更是看病的门道——就像这葆仁堂的门,天天开着,迎进来的是病痛,送出去的,该是舒坦才对。
陈砚之端起爷爷泡的菊花茶,喝了一大口:“爷爷,下午要是再有人来,让林薇试试开方子呗?她刚才问的问题,比我还在点子上。”
林薇脸一红:“我可不敢,万一开错了……”
“错了有爷爷在。”爷爷看着她,眼神温和,“学看病跟学走路一样,总得摔两跤才稳当。”
阳光越发明亮,照得药柜上的玻璃罐闪闪发亮,葆仁堂里飘着淡淡的药香,混着菊花茶的清苦,倒比任何香水都让人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