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仁堂的门轴吱呀转了半圈,带进一股潮湿的风。一个穿褪色夹克的中年男人踉跄着走进来,裤腿沾着泥点,左手死死攥着右膝盖,额头上滚着大颗的汗珠,一进门就瘫坐在最近的椅子上,疼得直抽气:“大夫……膝盖……膝盖像被灌了铅,又沉又疼……”
陈砚之刚给窗台上的薄荷浇完水,赶紧走过去蹲下,指尖轻轻按在男人的膝盖外侧:“这儿疼得厉害?”
男人猛点头,疼得龇牙咧嘴:“嗯!尤其早上起来,僵得像块石头,得揉半天才能弯,走两步就咯吱响,阴雨天更别提了,疼得想把腿锯了……”
林薇递过温水,看着男人膝盖处明显的肿胀,眉头皱了皱:“这看着肿得发亮,是不是里面有积水啊?”
“先看看脉。”爷爷的声音从里屋传来,他手里拿着个放大镜,正对着《金匮要略》的某一页细看。
陈砚之伸手搭在男人腕上,片刻后抬头说:“脉沉缓,而且……摸着手心潮乎乎的。”
男人赶紧接话:“对对!我这腿总像裹着层湿棉花,黏糊糊的,夏天还好点,一到梅雨季就完了,恨不得抱着暖气片过。”
爷爷放下放大镜,慢悠悠走过来,弯腰捏了捏男人的膝盖,又让他试着抬抬腿,男人疼得“哎哟”一声,膝盖只抬到一半就落了下来。
“这是湿痹。”爷爷直起身,指腹敲了敲桌面,“《金匮》里说‘湿家之为病,一身尽疼,发热,身色如熏黄也’,他这虽然没发黄,但‘疼’和‘湿’是跑不了的——膝盖沉、黏腻感,都是湿邪的来头;阴雨天加重,是因为外湿引动内湿。”
林薇蹲在旁边,用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湿痹=膝盖沉疼+黏腻感+阴雨天加重+脉沉缓。
“那用啥方子?”陈砚之抬头问,“是不是《金匮》里的麻黄加术汤?我记得那个能治湿家身疼。”
“差不离,但得改改。”爷爷从书架上抽出本泛黄的笔记本,翻到某一页,“你看,他这疼在膝盖,属下肢湿痹,麻黄加术汤偏重于全身湿疼,而且他这没明显的表证,不用那么强的发汗药。”
男人急了:“大夫,那我这能治不?我听人说这病治不好,得拖一辈子……”
“别瞎听人说。”林薇赶紧安慰,“爷爷这儿有法子,比医院开的止疼药管用多了。”
爷爷没接话,指着《金匮》里的条文对陈砚之说:“你看这条‘风湿,脉浮,身重,汗出,恶风者,防己黄芪汤主之’——他这脉不浮,但身重(膝盖沉)、湿黏感(类似汗出黏腻),可以借这方子的思路,加些引经到膝盖的药。”
陈砚之眼睛一亮:“防己、黄芪、白术、甘草……这方子能利水湿,还能补气,正好对付他这湿邪夹虚的证型。”
“对。”爷爷点头,“但光这些不够,膝盖属筋节,得加些通络的。《金匮》治痹证,常用桂枝、附子温通,但他这湿邪重,热象不明显,用点桂枝就行,不用附子那么烈的。再加牛膝,引药下行到膝盖,这是关键。”
林薇凑过去看爷爷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写着加减:“防己15g,黄芪20g,白术15g,甘草6g,桂枝10g,牛膝15g……后面还画了个小膝盖,写着‘湿痹加薏苡仁’。”
“薏苡仁得加。”爷爷说,“他这湿邪黏滞,薏苡仁能渗湿除痹,比单纯利水的药更合适,加30g。再加点独活,独活走下肢,能祛风除湿,专治腰膝疼痛。”
陈砚之提笔写方子,边写边念叨:“防己15,黄芪20,白术15,甘草6,桂枝10,牛膝15,薏苡仁30,独活10……”
“煎药的时候加生姜3片,大枣3枚。”爷爷补充道,“生姜能助桂枝温通,大枣配甘草,补气又护胃,免得药太苦伤了胃口。”
男人看着方子,还是有点犯怵:“这药……苦不苦啊?我从小就怕喝中药。”
“良药苦口嘛。”林薇帮他把方子折好,“但这药熬出来带点黄芪的甜味,比止疼药强多了。对了,您平时别穿露膝盖的裤子,下雨天别往外跑,晚上用艾叶煮水泡脚,能帮着排湿。”
“还有啊,”陈砚之想起什么,补充道,“别吃生冷的,尤其是冰啤酒、冰西瓜,那玩意儿最招湿邪了。”
男人接过方子,捏在手里反复看:“我这……真能好?”
“你这是慢性湿痹,得慢慢调,”爷爷说,“先喝七付,喝完来复诊,到时候根据情况再调方子。记住,别贪凉,别久坐,每天慢慢走半小时,让气血活起来,湿邪才好排出去。”
男人千恩万谢地走了,林薇看着他的背影,转头问爷爷:“为啥不加苍术啊?苍术不是也能祛湿吗?”
“他这湿痹带着点气虚,”爷爷翻到《金匮》的“痉湿暍病脉证治”篇,“苍术燥性大,容易伤气,白术偏补,配黄芪正好,既能祛湿又能补气,这叫‘扶正祛邪’。”
陈砚之收拾着桌子,忽然笑了:“我现在算明白‘湿痹’这俩字了——湿邪像胶水,黏在筋节里,不补气推不动,不引经到不了地方,光用燥湿药,就像用干布擦湿玻璃,越擦越花。”
“就是这个理。”爷爷合上《金匮》,“治湿痹,得像清淤堵的河道——先把水流(气血)调顺了,再把淤泥(湿邪)一点点清出去,还得加固河堤(补气),不然下次还得堵。”
林薇把爷爷的话记在笔记本上,抬头时看见阳光透过窗棂,在《金匮要略》的书页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那些古老的文字仿佛活了过来,和葆仁堂里的药香、窗外的雨声缠在一起,成了最踏实的味道。
下午的时候,男人又折了回来,手里拎着袋刚摘的黄瓜:“我家地里种的,新鲜着呢,给大夫们尝尝。”
陈砚之推不过,接过来笑着说:“您好好喝药,比送啥都强。”
男人嘿嘿笑:“一定一定,就冲你们这么仔细,我也得好好喝。”
看着他一瘸一拐但脚步轻快了些的背影,林薇忽然觉得,这葆仁堂里的日子,就像这慢慢起效的中药,不疾不徐,却总能把那些缠人的病痛,一点点化在苦涩又回甘的药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