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下张家庄的第七日。
曾经象征着张剥皮权威的深宅大院,如今已成为“青鸾军”的中军大本营。院门上方那块鎏金匾额早已被摘下劈碎,扔进了灶膛,空余下些许印痕,昭示着此地的改天换地。
院内院外,人头攒动,喧嚣鼎沸。与七日前的死寂绝望相比,如今的张家庄仿佛一口被烧开了的大锅,充满了躁动、生机与某种不安分的活力。超过两千名新老士卒驻扎于此,更多的人则分散在庄内空屋或临时搭建的窝棚里,每日里操练、巡逻、领粮,俨然已是一方不容小觑的势力。
然而,站在这口“大锅”中心的沈正阳,此刻感受到的却不是志得意满,而是一股日渐沉重的压力,正随着粮仓里那肉眼可见下降的粮堆,一点点挤压着他的神经。
他刚从庄内临时设立的粮草营出来,新任主官周账房跟在他身后,蜡黄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
“将军,” 周账房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被周围经过的士卒听去,“按照目前的消耗,即便算上从张剥皮各处田庄紧急调运来的那部分,仓里的存粮……最多也只够全军二十日之需了。”
二十日!
沈正阳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一沉。这个数字,比他预估的还要少。打下张家庄缴获的粮食确实不少,但也架不住坐吃山空,尤其是每日要供应数千张嗷嗷待哺的嘴。新招募的士卒为了吃口饱饭而来,胃口一个比一个大,管理又尚未完全理顺,浪费和暗中多占的情况时有发生。
“知道了。” 沈正阳的声音平静无波,“按我之前定的章程,今日的配给份额,一丝一毫也不能多。另外,让各哨统计上报今日参与操练和执勤的人员名单,未到者,扣其当日半数口粮。”
“是。” 周账房躬身应下,匆匆离去执行命令。
沈正阳独自站在院中,目光扫过那些围坐在空地上,端着粗陶碗狼吞虎咽的新兵。他们大多面色依旧蜡黄,但眼神里已没了初来时的死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饱餐后的满足,以及……一丝被迅速壮大的队伍和轻易取得的胜利所滋养出来的轻浮。
“嘿,要我说,咱们青鸾军如今兵强马壮,就该一鼓作气,把周边那几个土财主都给他端了!顿顿白面馒头算什么?老子还想尝尝地主老财家窖藏的腊肉是啥滋味呢!” 一个敞着怀、露出嶙峋肋骨的汉子,一边舔着碗边的粥渍,一边大声嚷嚷着,引得周围几人哄笑附和。
“就是!阳哥……哦不,将军就是太谨慎了!照咱们这势头,打下县城都不在话下!”
“听说县城里的官仓,那粮食才叫多呢!堆得跟山一样!”
类似的议论,沈正阳这几日听得越来越多。胜利来得太快,饱饭的滋味太美,让许多新加入的人,特别是那些原本就好吃懒做、或是带着投机心思加入的泼皮无赖,迅速被冲昏了头脑。他们开始轻视潜在的威胁,渴望更多的享受,对沈正阳一再强调的军纪、操练,渐渐显露出不耐和阳奉阴违。
一股危险的浮躁情绪,正在这支新生队伍中悄然蔓延。
就在这时,一阵喧哗从不远处的营地区域传来,夹杂着呵斥与不满的吵嚷声。
沈正阳眉头一皱,迈步走了过去。
只见负责今日分发午饭的几名老队员,正与七八个新兵对峙着。那几个新兵个个膀大腰圆(相对其他饥民而言),为首一人脸上带着一道疤,正是之前曾质疑过沈正阳的赵虎的心腹之一,名叫王癞子。
“凭什么就给这么点?塞牙缝都不够!” 王癞子梗着脖子,指着自己碗里明显比标准份额少了一截的粥,唾沫横飞地骂道,“老子们辛辛苦苦操练,流了多少汗?你们这些管粮的,是不是把好粮食都克扣下来,自己偷偷吃了?”
分发粮食的老队员气得脸色通红,据理力争:“放屁!这是将军定的量!人人都一样!你们小队上午操练偷奸耍滑,被赵哨长抓到,记录在册,按规定就该扣发部分口粮!”
“操练?那点花架子顶个鸟用!真刀真枪干的时候,还得看老子们的!” 王癞子不屑地啐了一口,伸手就要去抢粥桶,“少废话!把粮食给老子满上!不然别怪老子不客气!”
他身后的几人也跟着起哄,推推搡搡,场面眼看就要失控。
周围聚集起不少看热闹的士卒,大多是新兵,不少人脸上带着看戏的表情,甚至隐隐对王癞子等人流露出同情。显然,对定量配给的不满,并非个例。
沈正阳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他知道,这股歪风邪气若不及时刹住,好不容易初步建立的秩序将顷刻崩塌。饥饿的野兽一旦尝到血腥,若没有更坚固的牢笼束缚,下一步要吞噬的,可能就是驾驭它们的人。
他分开人群,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