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堂的喧嚣，传不到这张小桌上。
李玄策扒拉完最后一口饭。
筷子啪嗒一放，他身上那点叫风骨的玩意儿，也跟着撂下了。
人整个垮了，像滩没骨头的烂泥。
很好，进入贤者时间了。
看来碳水跟脂肪，还真是人类最好的镇定剂。
夏青禾用餐巾优雅的抹了抹嘴角，站起身子。
“李侯爷，饭也吃了，该办正事了。”
她语气平淡的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但钻进李玄策耳朵里，却跟炸了个雷似的。
正事？！
还有什么正事？？
他茫然抬头，看到夏青禾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没半点嘲弄，只有公事公办的冷漠。
“你的兵，还都等在城外喝西北风呢。”夏青禾说道，“总得给他们个说法。跟我来吧，侯爷府已经给您备好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
潘律冲李玄策温和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
那笑，李玄策看着，比三九天的风还扎人。
他还能说什么？像个提线木偶，麻木的跟了上去。
所谓的侯爷府，就在磐石城的核心区。
一栋崭新的三层水泥小楼，带个小花园。屋里的陈设，完全是照着京城那帮权贵的口味来的，比他在京城的府邸还奢华。
地龙烧得屋里暖和的跟春天似的，书房里摆着上好的文房四宝，卧室床榻铺着软滑的丝绸。
就连伺候的侍女，都是精挑细选过的。
李玄策站在温暖华丽的厅堂中，却感觉自己跟光着身子站在雪地里没两样。
一座华丽的牢笼。
“侯爷对这里可还满意？”潘律笑吟吟的问，活脱脱一个热情周到的管家。
李玄策嘴唇动了动，干巴巴的挤出俩字：“……满意。”
“满意就好。”潘律点点头，从袖子里摸出一份早拟好的文书，轻轻放在他面前的黄花梨木桌上。
“这是我为您草拟的，给您麾下将士们的一道安民告示。”
李玄策的目光落在文书上。
上面用工整楷书写着，镇北侯李玄策奉旨巡查北境，对磐石城领主夏青禾的治理成果深感欣慰，为体恤将士长途跋涉的苦，特准许全军入城休整，并且协助磐石城进行防务建设，共同拱卫北疆云云。
通篇辞藻华丽又冠冕堂皇。
投降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缴械能说得这么大义凛然。
人才啊。
这要搁在穿越前，绝对是顶级的公关文案。
“侯爷过目。若是没有问题，还请您盖上侯爷大印，我这就安排人去城外宣读。”潘律的语气依旧温和。
李玄策的手在抖。
那枚又沉重又代表皇权天威的镇北侯大印，就放在桌角。
不久之前，他还想着要用这枚大印，将夏青禾这个逆贼压得粉身碎骨。
而现在，他却要用它，在自个儿的投降书上，盖下第一个戳。
真是讽刺......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他拿起冰冷的印章，蘸了蘸鲜红印泥，重重的盖了下去。
“咚”的一声，那声音，就像他心里有什么东西塌了。
“很好。”潘律收起文书，脸上的笑真诚了不少，“侯爷深明大义，下官佩服。您先好生休息，晚些时候，我会派人来请您，商议贵部将士驻扎整编的事宜。”
说完，他便躬身一礼，退了出去。
诺大的侯府，就剩李玄策一个人，还有一屋子死寂。
……
半个时辰后。
城外三里地，三千禁军脖子都等长了。
他们又冷又饿，心里又慌又急。
终于，城门再次打开。
一队骑兵簇拥一个青衫文士出来，高举着一面明黄色的旗帜。
那是侯爷的仪仗！
禁军将士们精神一振，赶忙整理队列。
然而，他们等来的不是进攻的命令。
潘律在阵前勒住马，展开那份盖着鲜红大印的告示，大声宣读。
当听到可以入城休整，并且有热饭热水供应时，整个军队先是一静，随即底下炸了锅，骚动根本压不住。
真的假的？
不用打了？还能进城吃香的喝辣的？
一些中层军官脸上又是怀疑又是警惕，可他们看看周围士兵们那一张张渴望的脸，就知道这军心散了。
没有人想在冰天雪地里，去攻打一座看着就坚不可摧的钢铁城。
尤其在他们已经知道城里人过着神仙日子的情况下。
在潘律的引导下，三千禁军，队列散乱的开进了磐石城。
等他们真走上这宽阔平整的水泥路，看着两边拔地而起的楼，闻着空气里煤炭和食物混在一起的气味，所有人都震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的表情，跟当初的李玄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震惊茫然，再到……羡慕。
他们被带到了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营区，崭新的营房，里头烧着地龙。食堂里，是早已备好的，跟李玄策吃的一模一样的土豆炖肉配白米饭。
第一个士兵塞了满嘴热饭，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一刻，什么皇恩浩荡，什么天子亲军，都抵不过眼前这一餐热饭。
……
政务厅，顶层。
夏青禾透过巨大的玻璃窗，俯瞰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青禾，你就这么把他们放进来了？”夏云峥站她旁边，眉头紧锁，“三千人，万一他们在城里作乱......”
“哥，你觉得一群被打断了脊梁的狗，还有胆子冲主人龇牙吗？”
夏青禾语气平淡。
“况且，”她指了指下面那些狼吞虎咽的禁军，“当他们吃下第一口饭的时候，他们就不再是皇帝的兵了。”
胃的记性可比脑子好使。
用不了三天，只要让他们体验到磐石城的生活，再让他们选，是回京城继续当月薪三千的禁军，还是留在这儿当月薪三万的技术工，你看他们怎么选。
“我还是不放心。”夏云峥依旧坚持。
“放心吧，都安排好了。”一旁的潘律笑着开口，“所有禁军的武器甲胄，都已经用保养换装的名义，统一收入了武库。他们的驻地周围，明哨暗哨铺得到处都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接下来，我会以侯爷的名义，从中挑一批识字的还有些本事的，进我们的讲武堂学习，或进工厂当个小管事。剩下的人就组成北境建设兵团，跟我们自己人混编，投到开春的各项工程里去。”
潘律推了推鼻梁上不存在的眼镜，眼里全是算计。
“不出三个月，这三千禁军，就会彻底融入我们，成为我们最好的工匠最忠诚的士兵。”
夏云峥听傻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们读书人，心都脏。”
“这不是脏，是阳谋。”夏青禾纠正道，“我们给他们的，是他们做梦都想得到的东西。他们没有理由拒绝。”
她转过身，看向桌上的一份文件。
那是潘律刚刚送来的，第二份需要李玄策盖章的文书。
一份奏折。
奏折的内容很简单：镇北侯李玄策抵达北境后，深感朝廷天威浩荡万民归心。磐石城领主夏青禾忠君体国励精图治，将蛮荒之地建设成了塞上江南。臣深受感动，决定留在北境，亲自督导此地发展，为陛下分忧。恳请陛下嘉奖夏青禾，并从国库拨发白银十万两跟粮食二十万石，以资鼓励。
“他会盖的。”潘律说的很肯定。
“我知道他会。”夏青禾笑了，“我只是在想，这封奏折送到上京，那位皇帝陛下看到，会是什么表情。”
自个儿派去斩杀恶龙的勇士，一转眼，成了恶龙的传声筒。
不但不喊打喊杀了，还反过来跟自己要钱要粮。
那场面，一定很精彩。
“这枚印章，以前是皇权砸下的锤子。”夏青禾拿起那枚镇北侯大印的拓印样本，在指尖把玩。
“从今天起，它就是我们伸进上京城，撬动天下格局的第一根撬棍。”